莫依无可适从地在原地站了半天,一阵狂风把雨刮进他的眼睛里,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淋湿了。
他连忙回到屋子,回味和雪楚月的相遇,若有所思地用干毛巾把身体擦干。
“雪楚月……”
他念着女孩的名字,觉得心头泛起一丝甜蜜的味道。
他拍了拍脑袋,教训自己别胡思乱想。
深夜,积在天空的一块块黑粒般的云朵才散去,而莫依彻夜未眠。
两年前在海牢的经历始终挥之不去,今晚更是如梦魇般萦绕脑海。
要说两年前,还得从他的家事慢慢讲起。
他出生莫家,祖上可以追溯到很远,就像今天下午楚先生说的一样,莫成玉作为城主拒绝依皇庇护,导致天莱城几乎沦陷于海鬼的狂潮,也正因此事,莫家在天莱城的地位一直相当微妙。
第一代城主,一统天莱城的人是莫付桑,他是莫家人,就算莫成玉险些让天莱城遭到覆灭,众人也都不能忽视莫付桑的功劳。但大家对莫成玉的怨气不能就这么算了,所以追根溯源,发现莫家有许多分支,而莫成玉只是其中一支——而莫依,正是莫成玉的后代。
这便是其他人不正眼看待莫依的主要原因。
而他也明白这个道理,在生活中也少与他人来往。在这样“里应外合”之下,便造成他现今只有秦龙龙一个朋友的处境。
除此之外,其他莫家人在天莱城的地位还算优越,特别值得一提,莫依的远方亲戚莫沮如今是天莱城卫军的军长,也就是统领所有天莱城所有武装士兵的总督,那叫个风光。
每次看到卫军,莫依都会想到这件事,顺其自然就会想:若我也生在那个莫家就好了。
不过现实是残酷的,他没法成为“那个莫家”的孩子,只能在“这个莫家”当一个不受人待见的孤僻小子。
两年前,莫依和“那个莫家”的某个同龄孩子起了冲突,便教唆秦龙龙同自己一起说那人坏话。莫依左思右想,决定把他污蔑成自己这一脉的人。
这一污蔑,可是让整个莫家轰动。
流言传播的很快,甚至有些不知好歹的好事,最终推得出:莫沮也是莫成玉的后人——现在想来,这夸大其词的谣言,很可能是当年和莫沮竞争军长的那厮暗地让人传出去的。
这事传到莫沮耳中,他硬是把莫依这个始作俑者从千千万万条空穴来风中揪了出来,稍微动用关系,便把莫依送进了海牢。
名义上,是让他去那作为助手工作三年,以惩罚他的不敬,但私下却把他同死囚关在一起。
后来或许是善心大发——也可能是早就准备这一出——两年过去,就把莫依给放了出来。
莫依认识现任依皇,就是被关在海牢那两年的事。
依皇原名李锐川,莫依在去海牢之前就听过此人大名。
他自幼习武,但性情暴躁,脾气古怪,在十六岁那年与同门兄长练武时将对方杀死,因而被逐出师门,后来就没了踪迹——这本就是件不寻常的事,天莱城就那么大,一个人就这么彻彻底底消失了,大家起初觉着怪,久而久之就没放在心上。
过了三年,他被认定已经投海自尽,将他逐出师门的师傅觉得于心有愧,还为他操办了一场简单的追悼会,再之后,李锐川就彻底淡出天莱城的记忆。
又过去四年,也就是三年前,莫依十二岁,听说李锐川用剑将自己的大名刻在以前习武之地的牌匾上,并将那间武院的男女老少通通砍头,场面血腥无比。那几个月,整个西城都弥漫着一股血腥味——莫依觉得过甚其词了。
他虽然不住西城,但离西城也不远,自己这边可一点血腥味都没闻到。
不管怎么说,天莱城顿时被血腥风雨的阴霾笼罩。
李锐川杀死教导自己的门派也就罢了,关键是他还留下了一张字条,上面说要向所有曾唾弃过他的人复仇。
这会儿可就人人自危了,谁也不知道,这个脑子有问题的疯子所谓的“唾弃他”究竟是什么标准。
灭门事件过后,依皇亲自离开位于天莱城最中央的问天堡,前来捉拿李锐川,以保天莱城之太平。
不过稍微迟了些。
等依皇制服李锐川之时,已又有三十七人死于利剑之下。
李锐川被关入海牢,择日实施淹刑。
何为淹刑?
海牢有几间特制牢房,在悬崖边,莫依看过,还打扫过。
那些牢房非常狭小,不够正常成人躺下,最多只能倾斜靠在墙壁上,以图休息,所以也有“海棺”的叫法,因为它的确像棺材,会让人产生窒息的恐慌。
海棺一面通向大牢,另一面则与海水接通,用紧密且早已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分割犯人和大海。海棺用铁链牵引,犯人被关入海棺后,铁链便逐日开始下放,海水则会慢慢涌入海棺,逐渐将犯人吞噬。
这样的酷刑会一直持续半年,非常费时费地,所以只有罪大恶极之人才会“享受”这般酷刑。
半年后,海棺脱海拉回,里头一般空空如也,偶尔会留下一些残留的骨头,至于身体的其他部分,早就被鱼儿啃食干净。
据一些看守所说,其实海棺下降后大概五天,犯人基本会被海水彻底泡烂肿胀然后死亡。
以前有个大胆且好奇心重的家伙曾跳海去看海棺里的情况,上岸后彻底疯了。从他的只言片语中,能大致想象人被海水泡烂的场景。
莫依还记得,有几个闲来无事的狱卒为特意吓唬他,把海棺描述的特别恐怖:说人的皮会被浸泡脱落,随后被鱼撕烂,那些碎皮会飘到大海之上,以后等莫依出海打鱼的时候,说不定会撞见死囚的脸皮。
这故事导致他有很长时间没睡好觉,总是梦到自己独自漂泊于大海之中,而海面不是水,全是薄薄的人脸。
莫依被送进海牢后没多久,便被要求去清理关押李锐川的海棺。
他去了,却着实吓得不轻。
他印象很深,那是个阴天。
海牢有三层,算上最底层的海棺则有四层,显然,越是底层的犯人,罪行越是严重。
莫依提着一个破烂的木桶赤脚走在潮湿的海牢里,那些永不见天日的底层囚犯则在一旁装神弄鬼吓唬他,他胆颤心惊地穿过三层地牢后,来到海牢最底部。
从楼梯下去后,他看到了拴住十个海棺的巨大铁链。
莫依头顶便是体量很小的海牢,他感到害怕,总觉得海牢随时会倒下,把自己压成肉酱。
阴冷的海风从远方吹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所在之处,是悬崖中一道比较宽的裂隙。他抓紧木桶,双腿向钉子一样摁在地上,以很慢地速度向悬崖边走去。
十个海棺都斜放在悬崖上,一头被铁链拉住靠在大地上,另一头在悬空,它们的身下便是惊涛骇浪。
李锐川的海棺是左边第一个。
他担惊受怕地向那边走去,深怕自己会因看到李锐川的残骸而吓得失声尖叫。
可看到海棺里面后,他连叫都叫不出来,噎声愣在原地,四肢松垮。
木桶啪嗒一声落到地上,向悬崖便滚去,悄然被被海浪吞没。
在大海中浸泡半年的李锐川,正躺在海棺中,对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