笪千潭把苏暮槿轻放到床上,替她盖上薄薄的量杯后,轻声离开了房间。
这一晚,或许是因回到了呼吸六年的三从方,苏暮槿睡得很安稳。
寂静的夜晚之下是许多人的蠢蠢欲动。
首先得到苏暮槿离开汾州消息的不是他人,正是三从方帮主方谢。
在苏暮槿沉睡的深夜,他正处青州的侧城,收到了平天卿康瑞从汾州主城寄来的急报。苏暮槿身体有异,他早就知道。
此时的方谢并非只身一人,他正坐在雕琢石花的圆桌上,桌上摆放清冽麦酒,酒带着牙黄之色,在皎洁月光下好似泛着粼粼波光。
他现在坐在常和阁的顶楼。
常和阁,虽然有个名字,不过只是一个毫不出名的普通阁楼,它坐落在侧城的东南角,是以前的富商借权势所修筑,有二十余年的历史,不过物是人非,方谢不知——他也没兴趣知道——这座阁楼怎么就落到了眼前这个男人的手中,成了他的私人财产。
坐在方谢眼前的男人叫仲威,和方谢师出同门。
他们的师傅只是一个已过世的三流武人。
“怎么了吗?”
几分钟前,一封官府寄来的快信打破深夜宁静,造访常和阁。方谢匆匆去楼下取来,之后的这段时间,便始终眉头紧锁,目光也晦暗了许多。仲威便这般问道。
方谢抬头看着眼前的同门兄弟。
二十多年前,仲威和方谢一样,都是热衷武力的狂人,他个头比方谢还高上一截,加之身材的雄壮,走在大街上别提多有魄力。不过几年前,因为发生了一些事——准确说,是他和方谢知道了一些事后,两人便走向了大相径庭的道路。虽然两人的目标是渐行渐远了,不过作为四五十年的酒友、旧友,他们时常会相约见面。基本上是方谢邀请仲威,毕竟他这人行踪不定,仲威可没这心思满天下找这个老朋友。
上次见面还是两年前。
方谢没什么变化,但缺乏锻炼的仲威很快就被衰老找上了门。他脸上的皱纹比方谢更加深而明显,数圈眼纹、满头花白、血色黯淡,几年前还养得膨球的肚子也干瘪了下去,几乎成了瘦骨如柴的干苗。
“神子的事,上次见面我同你说过。”
“哦,神子啊……”仲威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他不想和武林之事缠上关联,不过方谢这次来找他,就是为了这些事,仲威虽心不痛快,但也没表现得明显,毕竟难得见面一次,说不定再过几年,自己的这副身子就该入土成埃了,“毒发了?”
“平天卿是这么说的,他告诉我,神子已连夜赶回三从方了。”
“又准备找你了。”仲威哈哈一笑,“你有什么办法吗?”
方谢沉默了片刻,坦言道:“这次让她离开三从方,我就非常矛盾。她出去后,无论是和坚国、楚国的那些武人战斗,还是这次的腊柴人,都有可能导致内毒迸发——现在确实发生这件事……我还是抱了一丝侥幸——她是神子,我以为她自己能克服这些。”
仲威愣了一下:“这么说,你没什么办法?”
方谢摇了摇头,道:“没办法。这些事,在平天卿去仙境找我的时候,我已同他说明白了。对于神子,世间只有传说记载,她究竟怎的,我们无从得知。”
“但你未跟神子说。”
方谢长叹一声,有些绝望地看着悬于天空的弯月。即将东升的太阳已经有了苗头,满出的金黄日光正在一点点蚕食月白。“这几年……那件事让我心力憔悴,无暇顾及他人了——不过现在我有些后悔。”
“你年事已高,依我看来,已经没法突破仙梯了。”
方谢还是抬着头:“我也知道,但凡事总得尝试。”
仲威干枯的双手扶住酒杯,将烈酒送入嘴中,满足地抿了抿嘴,让酒在喉咙里停留片刻,随后尽情吞咽后,问道:“你后悔何事?没和我一样早点退出?”
“不。我太倔强了——太狂妄,不该把一切都押注在自己身上,”方谢利索地站起身,“应该好好培养神子,她才是未来的期望。”
“但现在已经晚了,”仲威的语气有些讥讽,但听上去又像是惋惜,“你没办法救她,只能靠她自己。”
方谢懊恼地摇摇头,再次说了句:“我太自大了。”他指了指天空,“你瞧,星象异动。”
“这件事真的不是你我之力就能解决的,”仲威说道,“这担子,你方谢承担不起。”
“你说现在该如何办?”
方谢听出仲威在责备自己,他没法反驳。
“还是得看海玖,”仲威放下酒杯,敲击石桌,酒水叮咚,“他在东海,那边的情况只有他熟悉——之后就得看神子的。按《雕日纪》之说法,神子的诞生就是为了抵御那事的发生。我从未见过那叫苏暮槿的丫头,倒是听过几次有关她的传闻。你是她的师傅,她的武功真的非常高超吗?和当年的我相比如何?”
一直愁眉苦脸的方谢听到仲威如此询问,终是露出了一些笑容,他说道:“你这是不自量力,你哪里能同她相提并论?”方谢郑重其事地告诉仲威,“如果再给她几年时间——再夸张一些,倘若她当年没有中青炎毒,那武林之首,就是苏暮槿。”
仲威愕然。
一向自命不凡的方谢居然如此认可神子!
“你莫不是喝醉酒了?”
“就这几两麦酒,还能把我灌醉不成?”方谢摆手说道,“我从不夸大其词,你见过神子就明白,她就是为武功而生之人,虽说是女子,可身上没有大多女子的软弱迟疑;但她也不是男子,男子——包括你我在内,总有许多冲动和狂妄的缺陷。神子就是神子,毫无疑问是仙在人间的代言者。”
仲威一时无言。
“不过,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次的青炎毒,成了她一辈子难以抹去的伤疤,纠缠不止的梦魇。”方谢之前的语气还算开朗,现在又低沉了下来,“倘若在七八年前——就是我知道她在江淮大牢的时候——把她接到三从方来就好了,若是那样做,如今哪有这么多心烦的事情。”
“江淮大牢,就是你那个徒弟被关押的地方吧?”
“黄北——我对不住他。”方谢的声音渐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