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阴雨淅沥。
入冬的季节连日下雨教人心情抑郁,临江的天本就潮,这下好了,衣服一周都干不了,被窝里也是湿冷湿冷的。
忙碌一天郁勇回到家,打了个电话去父母那儿,听完女儿汇报今天在幼儿园发生的事,然后洗了个澡拿了瓶酒坐到了窗台上。
郁勇家窗外的风景一般,附近几幢高层,白天看着也就那样,晚上家家亮起灯,看着倒是有几分宁静悠远的味道。
郁勇一个人在家,不修边幅的灌掉一整瓶酒,她一般只在小书房喝,窗户微微开出的一条缝里透入清冷的风,墙上几张没有完全粘好的剪报轻轻飞扬。
一瓶酒下肚,郁勇还是没能平复下情绪来,她拿起手机。
这件事她没办法找别人谈,思前想后也只有一个人能说。
郁勇不是矫情的个性,却也觉得老拿一件难有结果的事麻烦别人不好。
她灌下最后一口酒,觉得是时候找人给她理理思路,或则说当头给她一棒了。
电话打来的时候晚上七点过,唐少辰正在办公室写报告。
如今他的两份工作,教书算本职,刑侦顾问算兼职,他是比较喜欢兼职这份,但是每次出个案子就要几份几份往上打的报告着实烦人。
唐少辰正在整理犬神案的结案总结。
边打字边想政府机关办事效率低下的原因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积累出来的。
正想着手机震动起来,他一句话写到中间顿时忘了后一半,偏头扫了眼屏幕接起来。
“喂,师姐。”
“啊,少辰啊,在忙么?”手机那头传来郁勇平淡的声音。
“还好,写报告,有事?”
“嗯,如果不忙的话有件事想找你聊聊。”
郁勇很少用这种语气,听着不是公事公办,只是她平时也少有私事会来找他,唐少辰分析一转,人已经在沙发上坐下来。
“师姐说吧,我听着。”
“嗯,”郁勇应了一声,揉了揉眉心组织了一下语言,“今天我去医院给严易泽录口供了,你记不记得我们之前讨论的,我们之前就一直觉得野兽杀人案的那头野兽有些问题。”
最初有提出这个疑点的是唐少辰。
他觉得伤人野兽表现出来的智力水平有些过高。
在唐少辰和郁勇的认知范畴内,能拥有这样智力水平的动物,一定有人驯化。
驯养——指令——按照指令行事,是一般这类动物根本的行为模式,它们在行动中具备自我意识,但也仅仅存在于服从指令的范围内。
这让唐少辰和郁勇起先都判断临江的野兽杀人案是有人纵兽行凶。
直至被解救回来的人质给出了颠覆性的答案。
被绑架的两名受害人,一名二十岁,已经能很清楚的表述自己被囚禁后的经历,另一名三岁,不太能说话,偶尔的证词只能当作佐证。
二十岁的那名受案人的证词中明确表明了几点。
其一,绑架她的的的确确是一头野兽,看着像狼又像狗,强大又凶狠。
其二,除了她和三岁的小孩,那头野兽还同时控制着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长得非常吓人,看着人不人鬼不鬼,女孩凭借记忆画出过一张画像,上头的女人看着就像电影魔戒里名叫咕噜的怪物…
其三,那头野兽利用她和那个怪物一样的女人外出捕猎,让她们诱惑往来的司机下车。
其四,那头野兽似乎把她当成了性伴侣…
最后的这段回忆是女孩最痛苦的记忆,她断断续续遮遮掩掩说了很久,终于将故事说出大概。
她说那头野兽强迫她不许穿衣服,在每个归巢的夜晚它会抱着她一起睡,用腥臭的舌头舔遍她的全身,还会压着她,像狗一样,想对她做那种事…
起初她十分害怕,又害怕反抗了野兽咬她,动过好多次自杀的念头,但是那怪物女人一直死死盯着她,她不敢乱动,而那野兽也一直没有真的得逞…
后来有一天晚上被她发觉了,那头野兽似乎并没有性器官…
再后来那野兽抓回来一个小孩,孩子没日没夜一直哭,她感觉野兽并不打算吃掉那孩子。
有次她尝试着过去抱起孩子安抚,结果发觉野兽似乎很高兴,当场赏了她一块鲜血淋漓的人肉。
女孩没吃,却隐隐察觉,那头野兽似乎是把孩子当成了自己的,而她成了负责照顾孩子的雌性…
之后她为了自保一直照顾孩子。
他们没吃人肉,饿了就吃青苔,吃虫子,还尝试过抓老鼠。
她有什么孩子就吃什么。
而那怪物女人是跟着野兽一起吃人的,除此之外这期间她没有见过任何人,一个人都没有。
在被问及那怪物女人是否是野兽主人的时候,女孩异常坚定的摇了摇头。
她们都怕它。
在那个诡异的巢穴里,野兽就是主宰,她们都听它的命令。
是野兽主动带她们出去狩猎的。
女孩声称是它让怪物女人躺下装死,然后在有车过来的时候逼她出去拦截,她说它看得懂野兽的眼神,她们都是听它的,不听话就会被吃掉…
这份口供几乎被列为秘密档案,只有刑侦队少部分人知道,否则又是一出动荡社会治安的密辛。
女孩口中描绘出来的野兽几乎神话,当然这里头她自主添油加醋的成分有多少谁也不知道。
只是在今天见过严易泽之后,那个她当时大胆脱口而出的念头却是再也止不住。
如果女孩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呢?如果严易泽的表述真的是她理解的意思呢?郁勇突然觉得自己摸到了一扇了不得的门!
人质口供唐少辰也看过,这几天没事也一直想着这件事。
听郁勇引了个话头,唐少辰也不接话,等她自己组织好了,手机那头终于传来郁勇的声音:“少辰,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根本就没有操纵野兽的人,那头野兽,可能本来就是人?…”
郁勇的声音有些迟疑。
静静垂着眼,唐少辰这边没有多大反应:“师姐想说什么?”
“你看,之前人质的口供里提到过,那头野兽的牙在晚上微弱的光线里会发亮,你觉不觉得可能它的牙是假的,金属制的?”
“还有,那野兽的外表很怪异,人质说它经常在身上覆一层泥,但是犬科动物并没有这样的习惯,你说会不会是为了掩饰什么?”
“还有它的智商,你也说了,它智商高得离谱。”
“最后一点,”说到这里郁勇吸了口气,似下定了决心,“今天我去医院看严易泽,她提到了一个人,严昊涵。我们都知道严昊涵失踪了,至今生死不明,如果我说我怀疑是有人把他抓走进行了改造呢?少辰,当初那盘录像带我们都看了,绑架严昊涵的是群变态,既然做得出凌辱的事,那我觉得…”
“什么?”
在话越说越激烈的时候被幽幽打断,唐少辰平静的声线从电话那头传过来:“师姐觉得是什么?”
唐少辰的过分平静反衬得郁勇更加激动了,她愣了愣,微微苦笑着牵了牵嘴角。
她又何尝不知道自己的这番猜测无理无据天方夜谭,甚至今天她在医院脱口而出那个猜测的之后,回去的一路上同行的两个小警员看她的眼光都带着异样。
郁勇知道自己太主观了。
只是摆在她的身份,她的立场,她觉得她没有办法不去想。
快五年了,五年前的案子,悬而未决,明明案子没破,却已经被所有人遗忘。
甚至就连她,自觉自己是有信仰有冲劲暗中继续调查案子的她,有多少次夜深人静的时候疲惫着起过放弃的念头?
没有资源,没有线索,没有帮手,也没有前景,她有的只是手边压着待解决的新案,每一个都分散着她的注意力,成为了她转身的理由。
而今晚,她像一个激动的小女生抓住仅有的捕风捉影死死不放,心里又何尝没有另一个声音在劝说自己她的推论缺乏逻辑不如早点放弃,一个办案人员对案子的执着是好事,只是若是这个执着成了偏执,也许就到该停止的时候了。
所以她才联系的唐少辰。
他是可以听她这些无稽之谈的人。
也是可以直截了当打击到她的人。
他一贯冷冷的声线已经表明了态度,郁勇放下苦笑的嘴角,索性把所有的想法都说了出来。
“少辰,这五年来我一直都放不下当年那起双子奸杀案,也一直在暗中监视当年的涉案人。”
“严昊涵失踪,还被人寄来了那样的录像带,不要钱不说理由的,其实那时候我就隐隐怀疑了,会不会是和当年的案子有关…”
“后来祝迎雪也失踪了,就是婚纱案里的那个新晋女演员。你可能不知道,祝迎雪原名祝晓青,也是当年双子案的涉案人之一。”
“再后来郑海兰就出了事。她已经离开临江很多年了,说出来你可能也要笑话我,还去监视人家柴米油盐的平静生活,结果郑海兰在几个月前出事了,被歹徒砍了半只手…”
“郑海兰出事之后,我开始密切紧盯当年案子剩余的涉案人,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么,秦可儿,也是当年案子涉案的之一,她回国办婚礼。”
“我一直监视她,还监测到另一个涉案人高子轩,婚礼当天他也去了安家,不过是因为当时车队里有一辆车出了问题,他所在的4S店…”
“什么家?”唐少辰突然出言打断。
郁勇还沉浸在回忆里絮絮叨叨,一时反应不过来:“什么什么家?”
唐少辰却不如方才那样淡定了,他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你刚刚说婚礼,哪家的婚礼?”
郁勇顿了一下:“安家,安家的婚礼…”
“哪个安家?”唐少辰的声线已经陡然转凉。
——
十分钟之后,保持着之前挂断电话的姿势,唐少辰终于抬起头来。
手机在指尖划过一圈,方才郁勇最后的那番话还绕在他脑海挥之不去。
“秦可儿回国结婚,是嫁给安家的安淮。说来也巧,安淮是安浔同父异母的哥哥。”
“结果婚礼当天秦可儿和前男友关祺私奔,关祺也是当年双子案的涉案人。他们两个逃离安家,之后便失踪了…”
“我曾经怀疑高子轩是凶手,后来又觉得他没有能力办到这些事。”
“只是少辰,我没有办法当这些事都是巧合,看着当年的涉案人一个个或失踪或致残,我不法不认为是有个熟知当年案子内幕的人在杀人复仇!”
“我怀疑那野兽是失踪的严昊涵,也怀疑人质口中的怪物女人是失踪的祝晓青,我还怀疑所有失踪的人都遭遇了不测!”
“少辰,我甚至会想,如果我真的能证实是这样就能立案,新案子将会把老案子带着浮出水面,说不定当年的双子案就能真相大白…”
唐少辰感觉得到郁勇今晚的感性。
她正在犹豫是否彻底放弃的边缘。
他没有认同她,也没有反驳她,最后只是淡淡提醒她,就算当年的案子理应真相大白,也不该是通过这样的方式。
郁勇沉默了。
沉默过后她轻声同唐少辰道了谢,听得出一丝颓然。
办公室里安静了下来。
桌上写了一半的报告唐少辰再也没有心思继续。
他的思绪早就飞走了,在听到郁勇说出那个熟悉的名字开始。
也许在每一个接触刑侦的人心中都有一道过不去的坎。
如果说郁勇的坎是当年的双子奸杀案,那么唐少辰的大概是一个女人。
她身份特殊,行为诡秘,牵扯上一些他过往的经历,似乎又和他的如今联系越来越密集。
唐少辰不得不承认在对待自己这个坎的时候他的偏执程度并不亚于郁勇,甚至方才只是冷不丁听到那一点信息,他浑身肌肉竟是都瞬间紧绷,神经跳跃的像是监测到了敌情的雷达一样。
唐少辰在下一刻站起来,把手机随意丢在桌上,扯出角落里一块移动白板。
严昊涵,关祺,高子轩,霍凌风。
他在白板左侧依次写下这四个名字。
祝迎雪,郑海兰,秦可儿。
他在右边写下这三个。
随后在顶头的位子他写下辛家,圈上一圈,那里既代表被害人,又代表了一切与被害人有关的人。
再然后,他慎而又慎的,在白板的正中间,写下了一个名字。
一笔一划,当那铅字一样沉稳又硬朗的笔锋跃然纸上的时候,唐少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刑侦断案,依靠直觉,凭借证据。
当他落下最后一笔,像是完成了一个仪式般写下最后那个名字,他的直觉告诉他,破案所需要的全部线索,都已经包含在这张小小的白板上。
高处的白炽灯落下清冷的光,打落在下方男人淡漠的眉眼上,透不进他微微深邃的眼眸里。
唐少辰手握中性笔,牵出第一条笔直的线。
严昊涵,震惊临江的少女猎杀案嫌疑人,失踪一年。她是他犯罪未遂的被害人之一。
祝迎雪,婚纱杀人案剧组女演员,破案当日因乱失踪。那是她实训以来参与的第一起现场调查,当时她独自一人提前离场。
秦可儿,逃往国外四年,回国嫁人。偏偏那么凑巧,嫁的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
关祺,秦可儿私奔对象。他和秦可儿一起,在逃婚当日连人带车双双失踪。
最后郑海兰。
入室抢劫,反抗的时候被凶徒砍掉了整只小臂。
他刚刚已经搜出了关于这起案子的报道,一个女人,晚上单独带着一个婴儿在家,家里有什么东西值得她冒着自己和孩子的生命危险去反抗?
而这个世上又有什么歹徒,去如此普通的人家抢劫,能带着一刀砍掉人整只手臂的凶器?!
郁勇说,她怀疑高子轩,但是又觉得他没有这个能力。
而他,他怀疑一个人,偏巧,她可能比谁都有这个能力!
唐少辰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左侧最下方的霍凌风身上。
当年的双子奸杀案,他是主犯。
眸光里不待一丝迟疑,唐少辰在霍凌风的名字之下飞快写下“霍城”二字,随即连起一条线,通往最中心黑白分明的那个名字!
千丝万缕,当一个个名字和中心名字相连,构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那名字被静静圈在网中央,像是插翅难逃。
他调查了那么久,分析过一桩桩看似毫无关联的案子,一直想不通其中让他觉得隐隐违和的部分,直至今日当年的一起案子,成为那根串联一切的缺失的骨!
静默着看着眼前冰凉字迹,唐少辰眸中没有半点激动或喜悦。
脑海里浮现出的,是DNA检验报告出来那日,夕阳斜照的走廊,就在他产生最大动摇几乎要排除她嫌疑的那一刻,她突然哼出那首《笼目歌》,缓缓经过他身边,嘴角扬起的那抹轻漫的笑。
她说,教授,您找人啊?
那笑,在说,教授,您找到了吗?
快来找,快来捉我呀。
我已在这儿,恭候多时了。
安浔!
脑海中利刃一般划过这两个字的时候,唐少辰抬手在白板上连出最后一条线。
同一刻,丢在桌上的手机欢快震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