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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暑假,是他们最开心的一年。

那一年,那个一家人的承诺,那个以后会幸福的期许,从没有一刻这么真切过。

莫锦心和方耀文的感情越来越稳定,两人不过刚刚念完高一,已经有了些老夫老妻的样子。

当然他们偶尔也会有分歧,比如对将来的规划。

方耀文的父母都是医生,希望他高中毕业之后出国读医,他想让莫锦心跟他一起去。

莫锦心和方耀文恋爱之后变得更加努力上进,她也觉得学医很好,将来想从事护理方面的工作,只是高中毕业就走显然太早了,她想她至少是要留到霍城成年的。

这些小摩擦偶尔让小情侣闹两三天矛盾。

只是这些小插曲都不是事,当年的他们都觉得将来很远,日子很长,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来商量决定以后。

而现在只要感情甜蜜,就像什么都不会再成为阻碍。

再后来,秋日的凉风刮走夏日炎炎,转眼冬天又到了,十二月静悄悄的踏着落雪而来。

每年的十二月都是莫锦心神经最紧绷的时候,因为当年霍城的母亲就是在这个月离世的,他很容易在这个月生病。

这一年她也是小心了又小心,从身体到心理上无微不至的关心自家脆弱的小弟。

结果却还是事与愿违,霍城在母亲祭日前的两天发烧了。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因为每年这时候霍城生病都是她来照顾的,那天放学后莫锦心回家收拾东西,准备当晚住去霍家。

莫锦心高中后住校,已经很少回莫家。

不过她不回别人也不怎么回,她知道父亲常年都住在堂会,还知道妹妹小云天天在外头野,打着义信的旗号招摇撞骗。

莫锦心匆匆来匆匆去,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跑下楼,却是不期然在门厅撞见了刚刚回来的妹妹莫锦云。

莫锦云比莫锦心小几岁,初中开始就没好好念过书,这一次回来头发染得五颜六色跟彩虹一样,大冬天里居然光着两条腿穿着短裙,喝得醉醺醺的,靠在一个奇装异服的男人身上。

莫锦心惊呆了。

三秒之后还是莫锦云先反应过来,她咧嘴朝莫锦心一挥手:“嗨,姐!”

莫锦心还在僵硬的时候莫锦云已经拽着那个男人一歪一拐绕过她往楼梯走。

莫锦心瞪着眼一回头,眼睁睁看着那男人手掌罩在莫锦云屁股上狠狠捏了一把!

“看什么呢看!”

莫锦云尖尖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诶,那个是你姐啊…”男人的声音粗哑而猥琐,“啧,你姐跟你差很远啊,不会还是处女吧?”

“嘿你皮痒是吧!处女怎么了,谁不知道处女看起来爽睡起来糙啊!傻逼!”

耳边绕着的污言秽语简直能让莫锦心晕过去!

她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僵硬着回头,一抬眼,竟看见母亲张慧靠在门廊边冷笑着盯着她。

那眼神盯得莫锦心浑身发毛,好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小云,小云…你们就让她这样把那种男人带回家里?”

她颤抖开口。

对面张慧的笑容和眼神变都没变,片刻之后才突然咧嘴笑出一抹阴森的弧。

“怎么了?小云怎么了?你嫌弃她呀,你怎么能嫌弃她呢,你们不是差不多的么?”

张慧笑笑开口,对着自己亲生的大女儿。

“你们都是一样的,谁也不要看不起谁。不过就是小云回来卖,你是出去卖,都是一样的呀,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那一天莫锦心是逃出莫家的。

推开大门她没头没脑一路直跑到刺骨的寒风里,很远很远了,张慧那怨毒疯狂的叫骂声都还在耳边绕!

她说姓莫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骨子里都是卑贱的血!

“你们天生就会背叛!”

“诅咒你们,诅咒你们全都不得好死!”

——

那一天后半夜,市郊开始下雪。

细细绒绒的雪丝落在地上结成薄薄一片,掩去了山丘轮廓,给大宅添上几点白妆。

莫锦心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

她太累心里也太委屈,不知不觉就靠在卧室的躺椅上睡着了,醒来后室内温暖潮湿,她揉了揉眼睛回过神,赶忙跑去床边看霍城。

他还在睡,她用体温计量了量,温度已经退下来了。

她有些累就坐在了床头地毯上,趴在床沿看着孩子熟睡的脸。

每当这样的时候她才能什么都不想,心里虽然很空,却也觉得安稳。

半个多小时后霍城醒了过来。

“饿不饿?还难受么?有没有想吃的东西。”莫锦心凑过去。

那双小钉子一样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想吃冰的。”

“好。”莫锦心笑了笑,伸手在霍城头上揉了一把,起身下了楼。

今晚霍家无人。

今天是祭祀日,霍城的母亲,义信的前当家夫人,六年前就死在这一夜。

今晚整个义信上山悼念,没谁会管他们,三叔不因霍城又病了去不了怪罪下来就很不错了。

平时莫锦心并不太惯着霍城,只是今晚他们心情都不好,她想给他弄点好吃的。

大冬天,冰箱里没有雪糕也没有饮料,莫锦心翻找了很久都想不出来能弄什么,最后只找到了一盒冰。

只是一杯冰水怎么看都太寒碜,生病的人可是很挑剔的。

莫锦心站在冰箱前犹豫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轻微的脚步声。

她惊得一回头,一眼看见漆黑的大客厅角落有个黑色的影子,吓了一大跳!

那影子随即开了口:“莫家的…大丫头?”

话落人就从阴影里出来了,瘦高,纤长,微湿的刘海下一双眼看着有些阴沉,光影间一张脸,扬着一丝淡淡冰冷的气息。

莫锦心两秒之后才隐约认出他来:“你是…霍岷哥?”

男人盯着她,听见这一句嘴角抽动了一下,笑过他已经走到流理台前,随意靠上去,扫了她一眼:“嗯啊,很久不见了,没想到锦心妹妹居然还记得我?”

不知是不是那双眼太冷,一句锦心妹妹叫得莫锦心莫名发寒。

她干干笑了一下,拿好那盒冰:“嗯,记得的,虽然不常见到…那霍岷哥我先上去了,阿城还等着我。”

她说完就要走,只是她端着一盒冰上楼是要做什么?观察出女孩的紧张,暗处霍岷冷笑了一下。

“你对阿城很好。”

他忽然在背后淡淡道。

莫锦心没法当作没听见,她只能停下步子回过头。

霍岷又道:“阿城挺幸福。”

这句话他说得语气很淡,嘴角的笑容也像是没有一分多余情绪。

莫锦心无言,心底的态度到底是隐隐有了变化。

莫锦心和霍岷一点都不熟,也并不知道他和霍城的感情如何。

虽然以上一辈复杂的关系来看他们两兄弟应该不会太要好,只是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莫锦心从这一句里听出了淡淡的羡慕,还有一点点寂寥的味道。

霍乾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据说他很爱故去的妻子,但是显然他对他们唯一的孩子并不好。

霍岷的母亲连被爱都谈不上,他们母子早早就搬出了老宅,霍岷的待遇可想而知。

将心比心,那一刻莫锦心有些同情霍岷。

停顿的下一秒对面霍岷垂了下眼:“我记得二楼的储物室里有个刨冰机。”

一句突然岔开话题,莫锦心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自己手里抱着一盒冰,尴尬起来。

对面霍岷起身:“冰箱里没什么吃的吧,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可以用刨冰机做一份,加点蜂蜜味道就很好了。”

说着他越过她,自顾自朝楼上走去。

那一晚,莫锦心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或者她其实根本什么都没想,这里是霍家,家里还有人,能出什么事?

霍岷和霍城类似的经历,让她放松了警惕。

她很想给霍城弄一点好吃的,有些拒绝不了刨冰机的提议。

或者还有之前在莫家受的刺激,这一晚她很累情绪也不对,走神的时候,危机意识似乎也渐渐麻痹了。

霍岷没有离开,他先一步去了二楼储物室。

小小的房间打开,他站在门外瞥了一眼,说前面架子第二层的那个应该就是。

没有防备的女孩走了进去。

她踮起脚尖拿下那个白色的盒子,还没来得及看清到底是什么。

身后储藏室的大门忽然关了,喀嚓一声,锁上了。

她惊得猛一回头,晦暗的灯光下,对上一双含着冰冷戏谑的眼!

一夜梦魇,风雨飘摇,屋外绒雪还静静下着,掩去屋檐,掩去小巷,掩去路边水沟里枯黄的落叶,掩去整座城市深处最卑劣的罪恶。

可怜的女孩,她不知道之后的时间她是怎么挺过来的。

她更加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一切会发生…

明明不该,明明不必,她明明在几年来让她能感觉最安稳平静的地方,而这一夜破碎所有,将她生命里好不容易再次编织起来的所谓梦想,全部撕裂!

她在最惊恐无助的时候抓到手边一个重物,狠狠砸在身上男人的脑袋上!

那一下几乎用尽她全身力气,砸得非常重,那一瞬间就有血溅到了她脸上,她抬眼看到的,却是血污里一双根本无法用人眼来形容的眼!

是不该,是不必,如果只是为了睡一个女人,他何必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在霍家的地方,去动莫家的女儿?

他当然有自己的理由!

而她,当然必须毁在这一夜不可!

血流如注,浓腥的液体大滴大滴的落在女孩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

那双眼死死盯着她!

如同恶魔,将她生生拽入无间地狱,撕裂血肉,吞噬殆尽!

他掐住她的脖子。

他没有停。

那一夜的雪下了太久太久。

久到山河都变了颜色,久到像是一夜,就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

莫锦心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么从储物室跑出来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了三楼那间大卧室。

冲开门的时候,她没穿鞋,一身的衣裤扯得七零八落,拼拼凑凑裹在身上。

她双手抱着自己,枯干的长发沾着血沾着泪,凝成暗色的一簇簇,半掩的面容上已经没有泪水,淤青上覆着血污。

她站了很久,或者可能也没有很久,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到了床边,伸手拼命去拽床上闭着眼的孩子!

她很害怕,她要离开,她要带着阿城离开,逃离这个恐怖的地方!

她用力扯着孩子细细的胳膊,拼命想把他从床上拉下来,她那么用力半天之后霍城竟是没有醒,回神的时候她才察觉到他身上很烫,滚烫的火炉一样!

他又开始发烧了。

拧着眉,被一番拖拽之后明显人非常难受,小小的眉头皱在一起,却是太难受了,这样都没有醒…

莫锦心的动作停住了。

她呆愣愣的站在床头,不知如何是好,直至被走廊上传来的说话声骤然惊醒!

有人来了!

她惊恐万状!

跑已经来不及,她不能被人看见自己这个样子,眼泪在那一刻不自觉又溢了出来,她颤抖着,喉咙深处溢出一声小兽般绝望的悲鸣…

周伯领着家庭医生一路赶来,自家小少爷大半夜又开始发烧了,高烧39度啊,莫家小姐偏偏这时候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周伯急吼吼推开卧室大门,发出一声惊呼!

“怎么爬起来了!”

说着周伯赶忙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把少爷抱着塞回到被子里,转头招呼医生过来看。

医生再测了一次体温,开始准备吊瓶。

周伯在旁边守着,人乱了房间里也更热了,吵吵嚷嚷间霍城醒了。

他盯着周伯看了两眼:“莫锦心呢?”

轻轻的一声,孩子稚嫩的嗓音,在寒夜里听着脆弱又安宁。

周伯笑着安抚:“不在呢,少爷您好好打针,我一会儿给您寻人去。”

卧室床头柜点着一盏暖色的灯。

莫锦心躲在衣橱里。

那里黑得像地狱。

嘈杂声中,她听见一声很乖的轻应。

下一刻她捂住嘴,终于从灵魂抽离的恍惚中回过神来,大滴大滴的眼泪抑制不住的滑落,滑过淤肿的脸,落在满是伤痕的身体上。

她连哭都只能无声。

她多想就这样死在这片黑暗中,彻底消失,不要再被任何人找到。

——

莫锦心回了家。

可笑的是,在霍家再也成为不了她的避难所之后,她发觉除了回家,她并无其他地方可去。

那年莫锦心只有十六岁。

她无法独自面对这样的灾难,却也无法对最亲近的人说出痛苦来,她唯有依靠家人,她把事情告诉了父亲莫舟山。

当晚莫舟山秘密请来医生给女儿做了检查,包扎好一身遍体鳞伤。

莫锦心毫无反应躺在床上,直到医生离开,再之后她留在了莫家。

关上房门,便是与世隔绝的生活。

那段时间莫舟山常常回来探望。

张慧因为精神问题被送去疗养。

整个房子就像只有她一个人。

她的卧室就是坚固的堡垒,谁也进不来,她独自一个人待在里头,身上的伤慢慢养好了,心上的,似乎痛得麻木,不再那样撕心裂肺。

那时莫锦心还是很依赖父亲莫舟山的。

他是她唯一分享了绝望的人。

她一直以为他再不济也是她的父亲,能为她守住最后一点立足之地,直到那一天她浑浑噩噩起来,在卧室门边,听到了一个另她毛骨悚然的声音!

那是事发的一个月后,霍岷出现在了莫家!

他在莫家的客厅里,和莫舟山聊得热火朝天,最后他甚至走上二楼,到了她的卧室门前!

那有序的敲门声,那样轻佻!

一声声,如同重锤一样砸落在女孩心上,卧室里莫锦心疯了一样抱着腿蜷缩在大床角落,瑟瑟发抖直至浑身痉挛!

那一日霍岷最后并没有踏进卧室一步。

只是他早已踏入了那片所谓的最后一点立足之地,将那好不容易拼凑出来梦境,践踏得支离破碎!

莫锦心,十六岁的莫锦心,那一年她到底是有多坚强,才没有当时就疯掉。

她在那一日收到地狱的来信。

有恶魔在她耳边轻道,说锦心妹妹,听说你有一个很要好的男朋友?

出身清白,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嗯,还要跟你一起出国念书呢,真是好。

你男朋友,真幸福。

类似的话语,将她生生拉回那绝望孤寂的夜晚!

而最后一句,穿透她的胸膛,将她狠狠钉死在万劫不复的地狱深渊!

他说,你还不知道吧,医生说,你怀孕了。

恭喜啊,你马上就能嫁进霍家了。

你说阿城知道了,会伤心,还是为你高兴?

——

她曾经发过一条短信。

只是那时谁也不知道区区一条短信,会是她溺亡之前企图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年临江的冬季格外冷。

年前临江迎来第三场雪,那天方耀文去了莫家。

那是他第一次去莫家,甚至没能进得了大门。

在门口他就被保镖拦下了,年轻的男孩又急又羞愤,他站在莫家大门前的空地上,大声叫着女友的名字。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就要分手。

就是因为他没答应她突然提出一起离开的要求?

只是他怎么可能答应,他们高中都没念完,他们能去哪里?她一个理由都不给他,突然就单方面断绝了联系!

方耀文个性一直很沉稳。

当年那一场兴师问罪可能是他做出的最出格的事了。

后来莫舟山出来,看着方耀文一言不发。

再后来他终于上楼,把幽禁多日的女儿放了出来。

那一天莫锦心穿了一身雪白的裙子。

不合时宜的轻薄,她长发披散,站在微微积雪的阶梯上,又瘦又白,像是一碰就要随风而散。

她只说了一句话。

她说方耀文,不要再来找我了。

我要嫁人了,我们到此为止。

台阶下,吼了太久,焦躁不安,方耀文的脸在风雪里透着不正常的红,他瞪着眼张大嘴,一时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她在下一刻转身就要走。

“莫锦心!”他在身后狠命叫她一句!

他不懂!

什么叫嫁人?

什么叫我们到此为止?

她要嫁给谁?

她才多大,她莫名其妙到底要嫁给谁?!

那一场风雪中的别离,太冷。

当时也许谁也想不到,当时的痛,会在之后的多年里绵延不散,如毒酒浸透了骨髓,刻录在生命里每一个蜿蜒扭曲的时分,无论是醉是醒,仍旧痛彻心扉…

当年的少年,他只记得那一场痛。

被抛弃的痛,被羞辱的痛,失去的痛,匪夷所思的痛。

他只记得女孩离去时,那一尾迎风而散的裙。

那裙摆扬起,那么白,那么冷,模糊了他的视线,让他看不清当时的门第之别,看不清女孩父亲诡异的脸,看不清她转身时眼底深深的绝望,也看不清,是他没有能力保护好心爱的姑娘,这个事实。

莫锦心不知道,当年她走了之后,方耀文还是闹了。

他闹,然后被打,几个保镖拳打脚踢,把他打趴在莫家前的雪地上。

他在最后的时候还咬着牙,拼命抬起淤肿的脸,死死瞪着阶梯上高高在上的男人。

“莫锦心要嫁给谁?”

“莫锦心要嫁给谁!”

男人终于像是大发慈悲了一样:“霍家。”

霍家…

霍家?

“…是因为霍城?”方耀文浑身颤抖。

前方大门轰然关上。

雪花扑朔朔落地。

悲惨的少年嘴角有血溢出。

低头的时候他想,是因为霍城…绝对是因为霍城!…

这个世上再也没有其他人能让莫锦心这样,除了霍城。

她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她可以为他,放弃任何人…

——

霍城在那年春节后到了莫家。

他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见过莫锦心,甚至大年三十她都没有来。

那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

这一次莫家人没敢做任何阻拦,他很顺利就上了二楼,莫锦心不在卧室,佣人告诉他大小姐最近很爱在书房看书。

只是他到的时候她并没有在看书,她穿着一条无袖的白裙子,侧身坐在窗台上,整个人瘦得可以看见尖尖的肩胛骨。

他叫她一声,莫锦心。

她听见了,回头,却没回应。

他们两人相处从来是她说话他应和,同时沉默的时候就变成了一出晦涩哑剧,莫锦心两眼无神,望上对面那双黑钉子一样的眼,他总是这样呢,还是,这样…

“阿城,”她忽然开口:“我要嫁人了。”

轻轻一句,她观察到那漆黑眼底一丝细微变化。

他讶异,却没说话。

顿了顿,莫锦心微微牵起嘴角:“阿城,我怀了岷哥的孩子。”

这一句轻巧,隐含的信息量却是爆炸,对面神色清冷的男孩脸上终于浮出一抹动摇,他应该很震惊。

可是他却还是没说话。

他为什么不说话呢?

他不该问她么,为什么她要结婚了?

他还该问,为什么她结婚的对象会是霍岷?

他不是很喜欢方耀文的么,为什么他不问问她,为什么她不和方耀文在一起了?

她才刚上高中,她教过他的,不管男生女生都要守规矩,自尊自爱,不要轻易承诺什么,也不要轻易付出自己。

所以为什么他不问问她,她有一个那么好的男朋友,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就怀了别的男人的孩子?!

女孩削瘦的指尖,深深深深的嵌入身侧的抱枕里!

她想,问啊,你问啊…

只要你问出一句,我就会告诉你,那都是因为你,全部都是因为你!

都是因为你所以我才出了这种事,都是因为你,我才会撞上那个恶魔!

那晚如果不是因为你生病我就不会在霍家,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就不会被强暴!

不是因为你,我还是完完整整的莫锦心,和心爱的男孩在一起,我们要一起出国的,我们约定了将来要一起念书一起毕业结婚幸福的过一辈子,我为什么要为了你留下,我早就该离开,早就该跟方耀文一起走,离开莫家,离开霍家,离开这个深渊一样的泥潭!

多日来的摧残,已将女孩的心智折磨的不成样子。

死死的凝望着对面那双漆黑无光的眼,她第一次萌生这样的怨毒,心中恶意如同岩浆翻滚压抑喉头,只需一句,只需要张口一句就倾泻而出,烧毁一切,吞噬所有!

却是在最后最后的那一刻,理智即将崩盘所有的情感都要被黑暗吞没的那一刻,她还是没有说,一句,都没有说出口。

那一刻,她脑海里突然浮现的,竟是多年来认认真真记录的注意事项。

那一页页,满含心血,那些文字几乎覆盖她的整个青春年华,倾注的,是她再也不会有的情感和真心。

这个世上没有谁比莫锦心更清楚,对于眼前这个看似牢固实则找准位子一击就碎的男孩而言,那些禁忌是什么。

那一刻,她听见陈医生低沉的声线在脑海里回绕。

霍城是知道当年他母亲经历过什么的,所以强暴这个词,是禁忌。

他从小缺乏关爱,没有安全感,心思又太过细腻,所以欺骗,是禁忌。

他潜意识里认为当年母亲的离世有自己一部分责任,所以指责,是禁忌。

他身边缺乏值得信赖的人,他的整个人生构建在非常不稳地的基础上,所以背叛,是最大的禁忌!

陈医生说,莫丫头,阿城很脆弱。

既然你要管,就要管到底,既然你让他依赖你,就不能半途而废。

自闭症的孩子心里装不下太多东西,你如果下定决心要进去,就要做好觉悟,永不背弃!

所以莫锦心绝对不能背弃霍城。

所以莫锦心,绝对不能伤害霍城!

当时是她非要把一个像个破碎的小罐子般的孩子拼拼凑凑努力恢复原状的,现在他好不容易病情稳定生活正常甚至答应她年后就尝试着去学校,他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她怎么可能忍心亲手把他打碎,她根本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莫锦心浑身颤抖!

颤抖着,她突然抓起手边抱枕,狠狠朝着霍城丢过去!

“你走,你走!你不要再来,你走!”

她发狠一样吼,吼着把手边能抓得到的所有东西一样样都甩了过去!

却是在这样的歇斯底里中,可怜又坚强的姑娘已是在心底下了最痛的决定!

她知道的,为什么霍岷会选上她。

她甚至想到了,他会选在那一天,用这样的方式毁掉她的原因!

他就是要挑在阿城最脆弱的时候,用同样的伤痛去折磨他!

他就是想让她重蹈他母亲的覆辙,把所有的希望都生生毁灭,给阿城最大的打击,最好打击得他万劫不复,一辈子都爬不起来!

所以她更不能说,她一个字都不会说!

即便那恶魔猜中了她受了天大的屈辱结果这件事她还只能遮遮掩掩把绝望自己吞下,即便那恶魔可以以此为把柄来折磨她伤害她,逼她踏入更黑暗的深渊,她还是不说,她死也要带着这个秘密走!

因为阿城,说了,就是输。

我们不会输的对不对,阿城,我们一起努力,我们,永远不会输。

——

三日前的清晨,临江突降大雨。

大雨下了整整三日,天空像是漏了一样,雨水哗哗洗涮人间。

暗沉的天空下,一辆黑车行驶在山道上,目的地,苍山公墓。

行至公墓大门车子终于停下,近处沉浸在暴雨中苍山一半隐没在云雾里,雨那么大,下车的人却是不拿伞,司机跟着下车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不敢开口钻回了车里。

霍城每年来苍山一次。

十二月义信祭祖,他上山祭拜母亲,同时去看一看莫锦心。

今年他来早了几日。

大雨倾盆,视线模糊,荒凉的排排公墓,如漆黑骨牌立于风雨之中。

一道淡漠黑影长身而立,几乎全然隐没于凄冷风雨之中。

他八岁那年,十六岁的莫锦心嫁给了霍岷。

他十岁那年,十八岁的莫锦心住进了疗养院。

现在他终于记起来了,那一年是方耀文出国,他履行了诺言,遵循父母的意愿出国读医,心中知道再无可能和亲自体会再无可能终究不是一回事,那一年莫锦心终于泄去了最后一丝力气。

当年她从他两岁陪到他八岁,六年的时间,成为他最亲近的家人。

后来他从她十八岁陪到她二十四,同样六年的时间,最终失去他最亲近的家人。

期间许许多多人告诉过他许许多多事。

父亲说她嫁给霍岷,是两家联姻,为了利益。

方耀文告诉他,是莫锦心甩了他,她是自愿的。

霍岷的母亲告诉他,莫锦心真是疼儿子,霍凌风是她的心头宝。

莫家人告诉他,莫锦心的母亲就有精神病,她会生病是家族遗传,并不是因为不幸福。

而此刻,再一年回到这里,面对冰冷的石碑和上头那张永不再变的笑颜,他唯一能记得的,是当年那场盛大的婚礼。

那是他被赶出莫家之后,再一次有机会靠近她身边。

婚礼即将开始,新娘子已经准备就绪,所有的宾客都去了会场,他一个人跑去后台,找到新娘休息室。

他进去的时候,她可能在哭。

因为她抬头的时候眼睛非常红。

她没有再骂他,也没有大发雷霆,她红着眼就这样默默盯着他看了很久,那一身白纱并没有显得多么轻柔漂亮,因为她太苍白太消瘦。

他站了一会儿,终于开口。

他问她,莫锦心,你开心吗?

是她告诉他的,喜欢一个人,就是只要对方开心,自己就会很开心。

那是和平常的开心不一样的感受,像是那笑容看过一遍就想要再看到,像那快乐拥有过一次,就想要一直守护下去。

他来的路上,在会场见到霍岷。

他站在父亲身边,面对这一群宾客,笑得像是很开心。

所以他来找她,他来问她,莫锦心,你开心吗?

你会因为那个男人开心就开心吗?

你嫁给他。

你爱他吗?

大雨打落在水泥地上,隆隆的,像是雷声。

当年沉默的男孩长大,长成了沉默的男人,他有着一双漆黑的眼,盯着一处看的时候仍旧黑得像钉子,一样锐利,一样冰凉。

他这一生,很少信人。

当年儿时的他,只信一人。

他身边唯有她,对他最好,待他最真,从不带着虚假的面具,无论是微笑还是哭泣,都是真实。

所以他信她,信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信她做过的每一件事,哪怕周围所有人跟他说的他全都不信哪怕当年她突如其来的婚姻是他最大的疑惑,但是当她笑着给他一个理由,他就信了。

“莫锦心,你开心吗?”

“我开心。”

“但是你哭了。”

“阿城,我开心的。”

“并不是所有开心的时候都该笑,人有时候开心也会哭的,阿城,我是开心的。”

莫家给她取名,叫莫锦心。

锦绣前程锦,天天开心的心。

十年光景。

石碑下的世界,静止的光阴,一盒黑灰,一柸黄土,轻易就葬送了一个女孩无人救赎的一生,照片上的她笑得多温柔好看,她的一生却并无锦绣前程,求不得一句,最普通不过的,天天开心。

她说对不起,对不起。

后来的六年,疗养院时梦时醒的时间里,她亦从未透露过半点当年真相,最迷糊的时候,她只无数次拉着他,说过无数句,对不起。

她到底对不起他什么?

一个谎言,她终没能彻底守住,过早的耗尽了自己毁灭了一生,没能把强颜欢笑进行到底?

大雨还在下。

浇透的是人,伤透的是心。

石碑前的影子一动不动。

那穿透大雨的眸光,冷硬如刀!

很久很久,像天地混沌,时光凝滞,像是世界静默所有的声息都吞没在无尽凄冷的大雨之中,暴雨声中低低一句,冰凉刺骨。

他垂着头,雨水染过眉峰,浸透黑眸。

骗子。

他说:“骗子。”

------题外话------

回忆杀结束,明天女王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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