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劳军,长公主赐酒,长公主说,今日饮酒不醉不归,明日杀敌挫骨扬灰。
这些在边疆苦苦撑了那么久的汉子们,喝了酒,有人欢歌,有人大哭。
让他们觉得自己被重视的,不是他们冬泊人,而是大玉的长公主殿下。
在他们看来,那是何等身份的人啊,竟是能不远万里来这苦寒之地看望他们。
大玉是冬泊主国,大玉,没有放弃冬泊。
从这一天开始,边军汉子们就憋着一股劲儿,如果不上战场把这股劲儿释放出来,他们都会觉得不甘心。
所以现在,林叶甚至在考虑,要不要主动出击去打一仗。
他在想这些,宁海棠也在想这些。
阻止了他们两个这么干的,是来风口这边的兵力确实有些不够。
林叶的怯莽军还在半路,比谢云溪从云州出发的还要晚一些。
那不是几匹马一口气往北跑,那是大军出征,十万人马的规模,走起来不可能快的了。
林叶预料着,最起码怯莽军还有十天才能到来风口。
能尽快赶来的洪武定还是没有到,大概他就没打算领兵来,哪怕林叶已经派人往草束城传令。
洪武定不是犹豫不决,他只是看不准局势。
或者,他就是故意在拖延时间,等着娄樊人先一步攻破来风口。
对于洪武定背后的那些人来说,最好的局面就是娄樊人占据冬泊。
退而求其次,他们也希望娄樊人能把冬泊半壁江山占了去。
从草束城往北都被娄樊人控制,那这局势就对他们越来越有利。
现在的情况是,须弥翩若还在云州查案,揪出来的人,牵连到的家族,势必越来越多。
如果娄樊人拿下冬泊半壁江山,以玉天子的傲气,以大玉的国力,以玉人的自豪,这一仗必然要倾尽全力的打。
不管胜负,大玉的国力都会严重受损。
到那个时候,天子就不可能再轻而易举的动他们这些勋贵旧族。
大玉已经虚弱了,需要喘口气缓缓,再动他们,大玉要喘的这口气就没准喘不上来。
打这么大规模的战争,打到最后,娄樊和与都是国库亏空,两位帝王都是心力交瘁。
到那个时候,天子怎么敢再乱朝纲?
现在是他们不得不对天子妥协,哪怕是牺牲一个崔家也没关系,借此机会让天子看到他们的臣服。
但,这一仗真的打到大玉国力受损的时候,就轮到天子向他们妥协了。
因为打到那个时候,不只是物力财力损耗巨大,人力更会损失巨大。
忠于天子的队伍,会在这场战争中消耗掉,就算不会消耗殆尽,怕也所剩无几。
天子手里要什么没什么,还敢和他们飞扬跋扈?
到时候,怕是天子要求着他们,尽最大能力的帮一下空虚无力的大玉。
把内部问题放到外部来解决,还能让天子从强势变成弱势。
这算盘,他们在歌陵城打的噼啪响,连娄樊人都听到了。
正因为宗政世全听到了,所以他也推测着,玉天子也不敢真的拼上国力来与娄樊不死不休。
大玉各大家族手中掌握的财力物力,足以影响大玉的稳定,尤其是在那样的时候。
一代权臣就已足够恐怖,更何况这些家族都是世代公卿。
不少人还记得呢,七十几年前,大玉嘉定皇帝驾崩,新君即位,改国号隆裕。
被嘉定皇帝宠信了三十年的大贪官姚宗书被隆裕皇帝拿办,从姚宗书家里查抄出来的财产之多,令人难以想象。
到后来过了十年,有官员算过,这十年来大玉国库收入的总和,才刚刚与姚宗书贪污来的银子相当。这不是夸张,隆裕皇帝没有多大的能力,但却让大玉有中兴之势,就是因为办了一个姚宗书。
然而这件事的弊端也很快就暴露出来,姚宗书死了之后,被他压制着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贪官们,不只是失去了主心骨,还失去了管控者。
以至于他们更为丧心病狂,因为姚宗书的死而老实了十来年后,他们开始疯狂的敛财,把大玉朝廷挖的像是一座空坟。
姚宗书手下那些原本还不敢太放肆着去贪徒子徒孙们,只用了几年时间,就让大玉成了一棵危树。
隆裕皇帝的刀已经砍下去了,如果那个时候更狠厉一些,砍了姚宗的徒子徒孙们都砍了,从朝廷砍到地方。
那么可能结局会不一样,当然,这种事谁也不敢说定论。
也许会迎来一个清平天下,也许那时候就会有人举兵谋逆。
这段历史,不只是玉天子知道,娄樊帝君宗政世全也知道。
所以他才对玉天子有些敬佩,玉天子做的是他不敢做的事。
娄樊帝国崛起于游牧,当初各大部族的首领,如今还是帝国的亲王,世袭罔替。
每年这些大部族都会添丁,每年来向他请求封赏的人都不止一家。
就这样不停的封赏不停的封赏,娄樊国内,现在有一小半的疆域不属于朝廷,不属于皇族。
各大部族的分封之地连年扩大,如今已经有娄樊三分之一那么大。
当初支持宗政厉的游牧部族,其中实力不弱的,就有九旗十八部。
这些大部族,现在哪家的封地是一年比一年小?
宗政世全想做的事和玉天子想做的事,一模一样,但他做不到也不敢做。
上次他亲征失利之后,九旗十八部的那些亲王郡王们,在朝堂上当众问他战果如何。
虽然那些人还不敢太放肆,但也已经暴露出来他们对宗政世全的不满。
那个时候的宗政世全,是真想一刀一个把这些人都剐了。
为什么他要把老将军耶律令请出山,就是因为耶律家是为数不多的,现在宗政世全还能完全信任的家族。
一个帝国,存在的时间越长久,看起来的强大越可能是徒有虚表。
如果不能有一位中兴之君出现,那么下坡路就会越走越快。
可是,宗政世全和玉天子选择的路,不一样,目标是一致的,解决问题的方法却完全不同。
宗政世全觉得,唯有尽全力攻入中原,占据更大的江山,才能解决这种矛盾。
只要拿下中原,各大部族的亲王都能分得更多利益,他们才能始终保持忠诚。
现在,宗政世全已有些力不从心。
此时此刻,来风口的城墙上,林叶举着千里眼看着城外远处。
他在一座高坡上看到了个身穿铁甲的将军,也在举着千里眼看向他这边。
在两个人都发现了对方之后,不约而同的放下千里眼。
耶律明镜放下千里眼的时候,手却攥紧了,手背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
林叶放下千里眼的时候却多了几分笑意,因为他看到了,那个将军身后的旗子,也是耶律家的旗子。
“一门忠良。”
林叶自言自语了一声。
听到他这句话,站在他不远处的宁海棠也笑了。
“你是打算可着一家人祸祸?”
宁海棠问。
林叶道:“是宗政世全的问题,与我无关。”
宁海棠道:“如果宗政世全还有别人可信,还有别人可用,也不会只用耶律一家的人。”
林叶点头。
宁海棠说他可着一家祸祸,那不是宗政世全先可着一家祸祸的吗?是啊,谁不知道领兵过来,就意味着被抓的耶律令和耶律明楼都得死。
所以最合适的人选,绝对不是耶律家的人。
“这是好事。”
宁海棠举起千里眼看了看,然后还举起手臂,朝着远处那高坡挥舞了几下。
“娄樊,也是内忧外患。”
她说。
林叶看向宁海棠:“也?”
宁海棠微微一怔,然后对林叶说道:“把这个字吞了吧,我不承认我说过。”
林叶倒也懒得理会,女人天生就耍无赖的资格。
越是会撒娇的女人,这种资格就越大。
宁海棠不会撒娇。
“兄嘚。”
宁海棠走到林叶身边,自然而然的把胳膊搭在林叶肩膀上。
虽然和林叶的身高比起来,她要把胳膊搭在林叶肩膀上,并不是很舒服的姿势。
但她习惯了。
“你是不是在想,要不要出去搞一下?”
林叶摇头:“没有,不是,我不承认。”
宁海棠哈哈大笑。
“如果来风口这里有五万兵,我都敢出去搞一下,可现在这连两万人都不足。”
宁海棠有些遗憾。
林叶道:“如果你执意要去的话,我可以当做不知道,我不阻止,也不参与。”
宁海棠:“然后你就可以借机向陛下参奏我一本?”
林叶:“不是,不会,我不承认。”
宁海棠瞥了他一眼。
“你大概也看到了。”
宁海棠指了指城外:“娄樊人营地的布置变了,虽然那个领兵的家伙故意把这变化压的很小,可他哪里知道,我有一双火眼金睛。”
林叶也看到了,这几日观察城外娄樊大营,确实有了些变化。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个领兵的娄樊将军,也在等着玉军出去打。
他早已在大营里设下埋伏,只要玉军攻过去,他的兵马就能立刻形成合围。
“现在咱们军心这么团结,士气这么旺盛,不出去打一架,真是有些心痒痒。”
宁海棠看向林叶:“有没有什么办法?”
林叶:“没有。”
宁海棠:“不信。”
林叶道:“没有出去打一架的办法,但是可着一家人祸祸,倒不是没办法。”
宁海棠眼神一亮:“你又想出了什么坏招儿?”
林叶道:“我昨天夜里见了见耶律明楼,我告诉他说,城外领兵的,还是他家里人,已经派人偷偷来过这,很隐秘的求见了我。”
“我还告诉他说,他们耶律家的人,愿意用战马一万匹,以及黄金十万两,换耶律令和耶律明楼父子回去。”
“但我告诉耶律明楼说,我只能答应换一个,还不能把耶律令还回去,那除了他也没得选了。”
宁海棠的眼睛更亮了。
林叶回头看了一眼,城内有一支骑兵正在集结,是庞大海带着的亲兵营。
“一会儿,庞大海会把耶律明楼送回去。”
林叶看向城外:“我特意在等着,等着那位将军出大营来观察敌情的时候再放人,这显得配合多好。”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耶律家那个领兵的将军,他不敢也不能派人来和我谈判,倒也无妨,我就当已经谈好了条件,白白送给他,他该高兴。”
他说到这的时候,庞大海一声令下,他部下的亲兵们,敲锣打鼓的把耶律明楼送出去。
宁海棠看到这一幕,不得不叹了口气。
她说:“要说阴险,你是真的阴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