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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卿颜愿意跟着司安年走只一个原因:她不想成为徐生的负累。除了照顾顾卿颜,徐生有另外的志向和抱负,可只要顾卿颜在,徐生就永远不能专心做自己想做的。

她第一次见到司安年,是在徐家的菜园子,顾卿颜正按着徐母的吩咐给她的宝贝菜田浇粪。她挑不动粪,只能用小木盆舀了一趟趟地往返于菜园和茅房。

她从司安年的眼神里看到的是一种惊讶,然后又是一股不可言说的意味,大概是嫌弃?她说不清。

徐母笑呵呵地看着眼前这个俊美的男子,一脸谄媚,“公子,你看咋样?别看她现在这么脏,洗干净了就能看出来了,样貌、身段可都是上等!”

“就这样吧,我现在就要将人带走。”司安年没有看徐母,只牢牢盯着正举着瓢蹲在地里的“小脏人儿”。顾卿颜立马听懂了他们的话茬,婆婆这是要把自己卖了?卖去……哪里呢?

顾卿颜明白自己做不了主,心下犹豫,想着只要不是被卖去烟花之地,她便遂了婆婆的愿,远离徐家,远离徐生。

她再去瞧那公子,生得一副相貌堂堂,文质彬彬的模样,不似勾栏里出来的人。那人的肤色本就白皙,又着一身鲜红色的斗篷,直直立于微风中,更显清冷高贵的气质。

听见司安年说现在就要将人带走,徐母哪还顾得上别的,嘴上是笑得合不拢了,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顾卿颜,抢过她手里的粪瓢,将早早准备好的休书塞到了她怀里。

还不忘数落她:“你呀,今儿可真是遇见贵人了,你呢,就放心跟着这位公子去,生儿回来我会同他解释。放心!不是要将你卖到窑子里去,是去过好日子的!你若真是有心,就行行好,莫要赖在这里。”

顾卿颜是听话的,没有多留,径直走向司安年,向他行了一礼,便示意他带路。

这一幕倒让徐母有些吃惊,顾卿颜不哭也不闹,更没赖着,令她有些惘然,不过很快她又摆出一副笑哈哈的面容,目送着二人出了徐家院门。

于徐母而言,落难后的顾卿颜,是徐家的灾星,是儿子功成名就路上的绊脚石。自徐生上京那日,她就计划好要将这灾星送走。本已同一家富户商量好,让顾卿颜给人做妾,谁知中途冒出这么一位翩翩贵公子,说是想见见人,也没想到,这公子只见了一面便相中了。

起初徐母还怕顾卿颜执拗,不肯与人为妾,这下好了,这贵公子的样貌自是不用多说,难得的是,他家中又未曾有妻室。她觉得自己也能算对得起顾老爷子对儿子的恩情了。

顾卿颜来司府有好些日子了,这些日子,她见得最多的就是郎中和来给她送饭的下人。郎中说她该到处走走,可她初来府中,不想太惹眼,就一直待在房间里,一步都没踏出过房门。

自从被司安年带回府,她便再没见过他。她寻思着这样挺好,否则她还真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不过她心里是会有些畏惧——她一个哑巴,他买她做什么?就为了好吃好喝将她供着?况且他似乎还是个官儿——来给她送饭的下人们都称他为“大人”。

所谓天上不会掉馅儿饼,于顾卿颜来说,司安年买她也是一样,她还记得他初见到自己时的眼神,一开始,她猜测那是嫌弃,后来她仔细回忆又觉得不像,总该不是可怜她吧?却也不像。顾卿颜真的说不清,可又止不住去回想那日情景。

他应当是不嫌弃自己的,因为那日他是牵着自己的手回的府,一路都未曾松开,那可是她握过粪瓢的手。他还把自己的斗篷给自己穿。一路上,他也不曾说话,到司府门口的时候,他才正视着她说了一句:“从今往后,这儿就是你的家。”

那一刻的司安年,在顾卿颜眼中,就是曾经的徐生。这样的话,她并不陌生,当初嫁入徐家时,徐生对她说过一模一样的话。所以这话从司安年嘴里说出来时,顾卿颜的内心没有多大的动容。当时,她只是在想,能活着就行。

本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她决定只窝在房间里。

相比于顾卿颜的安静,司安年却是心绪不宁。

他总忙于公务不假,倒也不是一点儿时间都挤不出来。郎中说顾卿颜得多在外边儿转转,他便派了丫鬟给她,可丫鬟说她就是不愿出门。

他自然是想亲自过去陪她,他很想见她,可他不敢。

司安年的房间就设在顾卿颜的房间之后,那是一间书房,他总在那里办公,就又命人加了一层阁楼,如此,他累的时候,便可直接在阁楼歇息。而他的正屋,就是顾卿颜现在住的这间。府里的房间不少,不过,司安年有他的私心:从阁楼可以望见正屋的影像,他便能知道,顾卿颜在做什么。

然而他看见的顾卿颜,除了吃饭就寝,最多的举动,便是坐着发呆,不是坐在桌上,就是坐在床榻上。

他难以想象她究竟经历了些什么,其实他早就打听了个清楚,却仍觉得是有什么被自己漏掉了——那是她独自经历过的痛苦,旁人不知晓的痛苦。否则,一朵本该于光下烂漫盛放的虞美人,又如何成了压抑悲伤的桔梗。仿若花叶凋零又重生,只是这重生之后的人儿,对人世间一切事物,再也没了以往的热烈与欢喜。

司安年干脆搬了张椅子斜坐在窗前,隔着夜空,透过那微亮的窗棂纸,去窥察正屋里的人。许久,她方熄了灯。

司安年又将视线落到了那轮巨大的银盘上,正值望日,明月皎皎照于阁楼,照在了司安年的身上,也照进了他的心里。

他恍若回到了儿时,回到了与她初见那年。

司安年并不是什么贵公子,算起来,只是个爱读书的卖货郎。

他从小没了父亲,与母亲相依为命,靠着母亲经营首饰摊子才得以维系生计。司母总念叨着上天垂怜,才将她的小年生成了一块读书的料子。孩子有自己的路,作为母亲,她不能耽误了他,于是司母每日里早出晚归,只为多挣几个铜板,好让孩子安心读书。

司父也是个读书人,一生邀功,给儿子取了个好名字,却不曾将自己要求取功名的意志强加在孩子身上,只希望他岁岁年年,康宁长安。

可司安年自己却有强烈的求知欲,司母对此甚是欣慰。二人虽日子过得艰难,在司母的精打细算之下,也能勉强度日。

直到司安年八岁那年,司母重病,郎中说想要救治母亲需要很多银两,且也不能保证母亲能够痊愈。

但对小司安年来说,只要母亲活着,怎样都好。他和先生告了假,便独自推着车上街叫卖,挣来的钱都给母亲换了药。再后来,他再也没去过学堂。

司母虽躺在床上,心里却门儿清,孩子日日早出晚归的,能做些什么?家里早就一贫如洗,又哪里来的钱买药?都不过是小小年纪的人儿挑起了大人的担子罢了。

司母没有戳破孩子,她知道自己将久别人世,没了她,司安年总要学会养活自己的营生,也只有先保住了这条命,才可能有更多机会和钱财去读书。况且,即便她阻拦了孩子,家里也确实没有钱给他交学费了,他必须学会独自在这世上寻得生机。

司母的病并非突发,已有些时日了,她强撑着直到病倒的那一刻,才觉得,人终究斗不过天。

她一面想着别给孩子再增添负担,一面又不敢想象离了自己孩子会活成什么样,就这样她一直和病魔死磕着,一磕,就是两年。

十岁的司安年已然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卖货郎,也是楹县大街上最小的卖货郎。

命运总喜欢在人觉得日子开始平稳的时候横叉一脚,且多数时候,带来的是厄运。那日,街上出现几伙混混,争斗间,砸了司安年的摊子,首饰碎落一地。司安年上前理论,却得了一顿殴打。

命运总喜欢在人跌落谷底的时候燃烧起人内心深处残留的一丝希望。司安年的希望,就是顾卿颜。随着顾卿颜稚嫩的一声“住手”,混混瞬间跑得无影无踪,司安年满脸是血地躺在地上,只听到了她的声音,抬头去望时,眼前一片鲜红,转而化成漆黑。

再醒来的时候,司安年已经躺在了顾宅。

“喂,卖货郎,你终于醒啦!”

映入司安年眼帘的,是那袭红衣。司安年记得这声音,“你救了我?”

“是啊!还好爹爹派了几个人时刻保护我,否则那些人说不定连我一起打了呢!”顾卿颜笑着道,“不过我才不怕他们呢,他们要是敢欺负我,爹爹定饶不了他们!”

司安年想起身,一动弹,周身都痛。

“你别动,”顾卿颜连忙摁住他,“他们下手太狠了,郎中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现在可是不能下床呢!”她又凑近他轻轻吓唬他道,“一不小心,可是会死的!”

“我……我娘还在家里,我得回去照顾她。”司安年拖着微弱的声音道。

“你娘?你娘都多大的人了,还需要你一个小孩儿照顾?”

“不是的,我娘她……病了。”

“啊?那你家在哪儿?我让爹爹派人去告诉你娘一声,就说你在这儿,你看成吗?”

“谢谢你的好意,我想我还是得回去,不能让我娘知道我受伤了。”

说着司安年忍着剧痛起身。

“那……我送你回去,你这样,一个人是走不了的。”顾卿颜见他着急起来,开始担忧。

司安年起了身,不忘行礼,“多谢小姐,不必了,我自己可以走,今日大恩,来日定当相报。”

“欸,你等一下——”顾卿颜迅疾走向衣箱,从里头拿出一袋银两,朝司安年递过去,解释道,“圣贤书有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既执意要走,我也拦不住你。不过你的首饰摊子都被砸了,你又受伤了,你娘也病着,这钱你拿着,我想会有用的。”

看司安年不接,她又继续道:“我爹说了,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司安年仍是迟疑,顾卿颜急躁地将钱塞到他手里,“实在不行,你就当这是我借给你的,总成了吧?”

望着手里的钱袋子,司安年犹豫了片刻,很快,他妥协了,他觉得面前的小姐说得对,没有什么比救活母亲更重要。

见他怔愣住,顾卿颜觉得有趣,声音仍是清脆,“卖货郎,你叫什么名字?”

司安年没有回答,只是反问她:“你呢?”

“啊?顾卿颜。”

“好,我记住了。”说着司安年转身踉踉跄跄地往门口走,走到门口又定住,“有朝一日,我会来找你还钱,还有……”

“什么?”

“我的命。”

拿着顾卿颜给的银子,司安年给母亲瞧了病。如郎中所言,司母未能痊愈,没过多久,她便去世了。

司安年埋了人,便带着剩下的银两远赴京城。他一边读书一边给人做活儿,终于熬出头,成了如今的县令大人。

那时候,他想也该兑现自己的承诺了,便去到了顾府,才知当年的顾府早已不复存在。他又找人四处打探顾卿颜的下落,得知她嫁了人,他心里有些欣慰,又有些莫名的难过。了解到她生了病,司安年一边命人寻名医,一边派人盯着徐家的动向,知道她有个恶婆婆,起初他很是担忧,后来又发现徐生待她很好,他才有些放心。直到徐生进京,司安年派去的人说徐母正与人在茶楼交易,他才彻底坐不住了。

月色下,他摩挲着一个钱袋,钱袋上还绣着“顾”字,司安年打开钱袋,里面已经空了,也还没空,他从里面取出一张符,对着月亮不禁念出上面的字来:“卿卿赋上卿卿颜,卿卿我儿长平安。”

司安年心中感叹,果然,天下父母皆是一样

放下符,司安年的眸中有些怅然,他从不信神鬼之说,却也在时隔数年见到顾卿颜后,时常会想,是否因为这符到了他司安年的手里,才致顾门零落,致顾卿颜成了如今这般呢?

他又望了眼正屋,终究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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