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蓝国远郊的一座寒山上,有一座灵验的佛寺——曾经很灵验,只要来这里的人,求财得财,求女得女。
后来,这里却不很灵验了,据说是蓝国自开国时便有的诅咒,至于诅咒的内容,无人得知,只知因为这诅咒,蓝国所有的寺庙都不很灵验了。
只是蓝国人向来信奉佛教,他们相信心诚则灵,便还是会不辞辛苦从城中赶来这里供奉香火。
因这寺庙设在远郊,千百年来除了修缮,从未动摇,住持也一直传承,坚定地待在这里。因而蓝山国人将此地称作风雨寺,意指江湖动荡,此地风雨不催。
王后正跪在佛前,许愿自己能觅得佳婿。
背后传来一声咳嗽,她知是商夫人,起身相迎。
“就让你再歇会儿,为何又起了?山中寒凉,别冻坏了身子。”王后道。
“多谢王后娘娘体恤,娘娘原是为着臣妇的身子,才陪我来了这里,如今倒是王后日日在这里求菩萨,臣妇却是日日在偏殿里躺着了。”
“有什么要紧?你托着身子大老远来了,心之诚还不足以吗!菩萨看得见,也不会怪罪于你。”
商夫人笑着,走到佛像前面跪下,“求菩萨保佑我儿能与家人一聚,我愿赎罪。”
听见这话,王后紧忙陪她跪下,“菩萨在上,她混说的,请莫要怪罪。”她转头又轻责起身侧之人,“你有什么罪孽?世道如此,当年别无选择,这些都不怨你。商情的事,王上和本宫都很自愧,若说罪孽,我们二人的罪孽才是最深的。”
“不!臣妇……怎敢让王上王后担责?”
“既不敢,那就莫再提了。况且商情在那过得不是很好吗?你就莫要伤怀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瞧着你,说是病已好了些,怎么觉得更消瘦了呢?”
“令王后担忧了,这病原本就如此,一阵好一阵坏,宫里的御医也瞧过,就是这么个身子,没得更好了。能出来走走,心情也畅快许多,还要感激王后娘娘,如此替我着想,请了这四十九道佛子,竟害得娘娘连折桑节宫宴都错过了。”
“害,宫宴再热闹,哪比得上你的身子,况且这宫里的热闹我都要腻歪了,瞧着这山间风景不错,偶尔也尝试过些清心寡欲的日子,卸下了王后身上的担子,倒觉得神清气爽。”
王后想了想,还是没告诉商夫人:带她来这里,是蓝桑枝的主意。
原是想着一天两天便罢了,再不济一个月也行,可刚来这儿的第一日,蓝桑枝便命人送了信来,上只一个字:拖。
拖?拖什么?仔细派人又回去打听了才知道。商夫人的病本就是为着女儿落下的,如今若闻噩耗……她还真只能拖,拖到蜜语国那边儿有消息了为止。
于是她为商夫人请了四十九道佛子。
佛子是蓝国佛寺祭祀抄经的一种说法,请了几道,便就在这里待上多少日,抄多少日的佛经。
这不算什么粗活儿,原本商夫人自己就能做,可商夫人上山的第一日就累倒了,后几日连着不是刮风就是下雨,也只能躺在榻上休息。
王后代劳了这些事,她倒不觉得累,抄经时也是心中念着商夫人的好。
直到前几日,宫里头又传来消息,说是王上差点着了行刺,她这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不过她若一走,商夫人这里定是支撑不住的。所幸,又听闻那刺客已被擒住,便又安心待在这里浴佛了。
只是这几日王后没来由地犯心慌,她的直觉向来是准的,总觉着要出什么大事儿。这风雨寺她往年也常来,这回与商夫人同行,理当更安心才是。
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雨,寺里的香客少了一些。周遭的空气并没有变得清爽,反而沉杂烦闷,令人心乱。
王后抄完经,又去佛像前跪着。
“王后娘娘心诚至此,想必佛祖早已听见,一定会实现娘娘心中所愿。”主持道。
王后笑笑道:“多谢住持吉言。”
正和着门外的雷雨之声,震动之下劈松了院子正中央的树枝,那截枝子挂在树上,像个倒吊人。
王后看了一眼,“这雨也下了有些日子了,却不见停,刚来时,寺里倒不似这般清静。”
住持点头道:“若人人都似娘娘这般心诚,自然不论什么雷雨泥泞,都不会阻了他们的路,更何况,我佛不在寺中,亦不在香客们的来路上。”
王后疑惑地看着住持,等待他的解答。
他笑笑,“而在人们的心中。”
王后恍然大悟,“是,住持说得正是。”
“娘娘既心诚,老衲亦有一言。”
“住持请。”
“不知偏殿里住着的那位夫人,可是对娘娘来说极为重要?”
王后想了想,“那位,是我功将商将军的内人,她的女儿为国和亲,如今她身子不好,本宫身为一国之后,自然该体恤臣子家眷的,也是为着君臣一体之道。”
住持若有所思。
“怎么了?住持是有什么疑虑吗?”
“不敢,王后体恤臣子家眷自是心地善良,不过……王后娘娘身为一国之后,不是一人的王后,而是天下人的王后,抄经论到之事,除非那人病得实在动弹不得,否则还是自己做,佛祖才能看得更清楚。王后事务繁忙,实不应在这里久留。”
“可是,她是我请来的,自然该陪她最后,我还想着佛子快做完了,再请一些呢。”
住持又思虑了一会儿,道:“王后娘娘,老衲未入佛门时,也曾学些医道,我观那夫人的病,实则并无大碍,我这里,亦有些精通医术的香客留宿,不若稍时,我将人请过去,为那位夫人诊脉。宫中御医自然是好手,只是我所识得的这位香客云游天下,四处学习,说不定能瞧出些名堂。”
王后思忖着多瞧一些郎中也没什么不好,便应下了。
“若是那位夫人确实无碍,娘娘也可放心地回宫。”
说完,住持便去了。
王后越想越不对劲,这住持方丈明里暗里似乎都在赶她走。
是这寺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是自己无意之中惹他不悦了?
又一阵雷声传来,却比刚才更震耳,王后又往看去,刚才吊着的那截树枝已然和另一截一起躺在地上了。
还未及她将视线收回,一阵强风连带着着雨丝将门吹合,她的发丝一瞬间乱了半片。
她有些后怕地拍了拍心口,疑到这寺里的风雨怪异,这住持也怪异。
回到偏殿时,住持正走到殿门前。
“娘娘,这位便是我同您说的那位四处行医的香客。”
王后看了半晌,才把目光落在住持身后的少年身上。
往后不禁笑出声来,“住持方丈,莫不是在同本宫开玩笑?这孩子,看着还不及弱冠,住持怎说他四处游历,这……”
没等主持开口,那少年便道:“娘娘有所不知,老夫祖上传下来一张驻颜方子,因而老夫才会一直保持少时容貌,实则今年正逢老夫不惑之年。”
“……”王后半信半疑,“这……住持……”
见住持向她点了点头,她才尴尬地笑着将人请进去。
“既有住持作保,那你便瞧上一眼吧。”
商夫人坐在榻上,闻着众多脚步声,才见了王后走在一众人前头正向自己走来。
“娘娘……”
她刚要下床行礼,被王后拦住。
“你常见宫里的御医,开的也多是那些方子,今日便请江湖郎中为你瞧瞧吧。方才与住持谈话时,正巧得知了这里竟藏着一位郎中,便让他为你看看,如何?”
商夫人面上仍挂着笑容,“臣妇这病都是遗留的了,难为王后如此挂心,既然如此,臣妇岂敢推辞?”
她望过去,找了一圈儿,“只是那郎中呢?”
少年背着药箱从人群里站出来,叫她不解。
“娘娘,这是?”
“哎呀,你别问,先让他瞧了再说。”
商夫人便没问,伸出手去,让他搭脉。
“如何?”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边起身收拾医药箱子,边道:“陈年旧病,就按着以往的方子吃药就好。”
“……”
还没等王后开口,少年收拾好药箱行了礼便向外去了。
王后倒不在意这些礼貌,只觉得主持请来的这人不行——实在不行。
安抚了商夫人重新躺下,她便出了殿,谁知住持竟等在门口。
历经了刚才一事,王后心中确有些不快。
“王后娘娘,您的佛经抄得很好,老衲这里还有一卷经,无奈寺里竟找不出人来了,不知娘娘可愿代劳?”
这样的事是不好辞拒的,于是王后跟着住持来了经阁。
却在这里,又见到了那少年。
“这不是刚才那个孩子吗?住持……”王后很是不解。
“娘娘稍安勿躁,经阁中人,老衲都已遣离,只有一言,请娘娘听他说完。”
王后无奈,“好,说吧!”
“老夫方才瞧了那夫人,她并无病。”
王后冷笑道:“孩子,你驻颜有方,我信,行吗?”
“老夫说了,我不是孩子,若娘娘信,为何还要这般唤我?”
少年看向住持,“还要继续吗?”
住持点了点头,又对王后道:“娘娘,这位丁先生,游历四方,所及之处,人人称他作神医。”
王后又看向二人,不知该不该相信。
“老衲知道娘娘心中有疑虑,老衲年少之时曾见过他,而今他的模样的确未曾改变啊。”
王后将目光重又落在少年身上,“所以呢?权当你们所言为真,既你是神医,为何不能根治商夫人的病症?”
“非不能根治,而是那位夫人本就无病。”少年道。
“你胡说些什么!”
“我亦信仰神明,佛家面前,从不说谎。”
“……那你倒说说,既然无病,为何宫中御医都说她落了病根?若是无病,她又怎会常年喝药?”
“敢问王后,可曾亲眼见那位夫人喝药了?”
“你说什么?”
“老夫说,请问王后,可曾亲眼见她服药?”
“我……我虽未曾见过,可我看见她的丫鬟亲熬了药送去的。”
“那再敢问 她的丫鬟可是亲眼见她喝下了那些药?”
“这……我怎知……”
“王后娘娘,深宫内院之事,我本不想掺和,”少年看了一眼住持方丈,又道,“只是我与住持是旧交好友,他向来心善,也惜心善之人,才求我帮忙。听闻娘娘入寺以来,没日没夜的抄经念佛,心诚至此,若是忽而寒了心,倒真要人觉得佛祖无灵了。”
“所以?”
“所以,我最终决定告诉你,至于你信不信便与我无关了。”
王后盯着他,没礼貌——这人好像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没礼貌。
“你是哪里人?”
似是惊讶她会问这个问题,他沉默了一会儿道:“老夫来自苍凉。”
“……”
怪不得——他国来的啊。
各国之间都形成了一种默契:各国百姓互相来往,凡踏入便以礼相待,可不受该国礼法拘束。
“好,那你说吧,本宫听着。”
“蓝国东边的邻国,王后可知叫什么?”
“枫梧国。”
王后听蓝王念叨过这个名字,说是枫梧国兵强力壮,得与他们处好关系,否则这打起来,遭殃的只会是百姓。
“此国中有一城,名唤巫城,更是在两国边境。此城中盛传术法,人人都会得一些。其中有一术法,唤作‘招身’,所谓招身,便是施法于人或禽兽,使没病的人也让郎中瞧出来有病。”
“这……”王后的确听说过巫城之名。
“那然后呢,那要是这个人喝了药,岂不就露馅了?”
“不错,所以,身中此巫术之人绝对不能喝药,不仅不能喝任何药物,更不能闻太过浓郁的花香,否则,便会全身泛红。若是一不小心沾上一点药,哪怕是外敷之药,也会痒得要命。”
听着听着,王后想起了那日匆忙去商府接商夫人之时,她的手臂上一片红肿,王后问起时,商夫人只道无碍——应该吧,或许她自己也不知中了巫术,无意中又碰了什么花草?
可是药呢?若她不知,难道还能不喝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