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庙和那片无人区衔接的地方,没有任何道路。
只有一个自上往下落差足有两百多米,陡峭程度可以称之为悬崖的地方,那里非常险峻,是整个喇嘛庙附近最危险的地方。
年轻喇嘛自然也是不相信,但他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因为那人站着的地方,只有一对孤零零的脚印,没有任何延伸。
在这样的大雪天气,要有这样的效果,除非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否则就只能是从悬崖爬下来。
年轻喇嘛虽然很惊讶,但修行的习惯让他不会对一件事情过多追问,即使再好奇。
“贵客为何在我们门口停下来?”年轻喇嘛按惯例询问。
小哥指了指炭炉,道:“这里暖和,我取一下暖,马上就走。”
年轻喇嘛看着他,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念头,莫非这个寺庙奇怪的习俗,就是为了等到每十年时,如果有人从门口经过,可以有地方取暖?
又或者,是有人希望从庙门口经过的人,会因为这三个炉子停下来。
那当初制定这个规矩的人,是不是自寺庙建成以后,就有了这样的预感,年轻喇嘛有点不敢再想下去了。
对面的人安静的像雪人一样,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微乱,遮住了他的眼睛,漆黑的眼珠似乎将所有能透过碎发照到眼睛里的光都吸了进去。
站在雪湿地上时间长了,年轻喇嘛的脚有些受不住冻了,但他又没法直接转身就走,那太失礼了。
年轻喇嘛有些尴尬,便客套了一句,“里面更暖和,要不贵客进到里面休息一下,喝一碗酥油茶再走吧。”
本只是客气的一问,没想到小哥直接点头了,“好。”
于是年轻喇嘛引着小哥走进庙内,用热茶热饭招待完后,还给他安排了房间,随意聊了一些。
晚间年轻喇嘛提着油灯送小哥回房间,但走着走着他发现,这位客人似乎对寺庙内的陈设道路很熟悉。
心里正嘀咕着,就听见小哥问他,“你们这喇嘛庙里,是不是足有一百二十七间屋子?”
年轻喇嘛愣了一下,转头一看,却见小哥正仰头望着头顶的夜空,这里的夜空,漫天星河,美的如梦中幻影一般。
他点头称是,这是他从很小的时候来到寺庙里就知道的事,但问题是,这位陌生的客人是如何得知的,难道天上最亮的星星正好是一百二十七颗吗?
年轻喇嘛也不由抬头去看天上,密密麻麻全是大小不一的星子,实在看不出区别。
这是小哥却又说话了,他问年轻喇嘛,“劳烦你,能让我去每一间房间都看看吗?”
年轻喇嘛心里的好奇都快溢出来了,但他修行的力量克制着他,无妄想,无好奇,他不应该对这件事情产生多余的兴趣。
眼前这人实在神秘,他清清冷冷的外表下似乎隐藏着许多的秘密,年轻喇嘛都怀疑他是不是上天派来考验他修行的,随即点头应了。
喇嘛庙自入冬以来,已经许久没有来过客人,也不用担心会打扰到什么。
年轻喇嘛带着小哥一间房一间房的查看,不知过了多久,在年轻喇嘛推开一间闲置许久的屋子的门时,小哥微微迟缓了一下,停住了脚步。
年轻喇嘛将提着油灯的手举过门框,将光亮照进去,他知道是这间屋子里有什么东西触动了小哥。
小哥走进屋里,挪开桌子上杂乱的书卷杂物,露出了底下的一具干枯尸体。
尸体呈坐姿,上半身趴在桌面上,穿着常见的喇嘛袍子,尸骸上的水分已经完全干了,面孔和桌面腐烂到了一起,骨头都融了,可见这人死在这里已经许久。
年轻喇嘛大吃一惊,他怎么也没想到,这间闲置已久的屋子里居然会有一具尸体。
可是,他们庙里总共就那么些喇嘛,而且人都是齐的呀,也没见少什么人。
这人会是谁?难道是以前庙里的喇嘛,老死在这里没人发现?
“这……这是谁?”年轻喇嘛终于按捺不住,结巴着问道。
“这是德仁喇嘛,我的朋友。”小哥眼皮微垂,绕到尸体另一边检查,发现尸体的颈椎被人用很大的力气拧断了。
下手的人非常熟练,干脆利落,德仁喇嘛的身上看不出一丝挣扎的痕迹,一击毙命。
小哥眼里淡淡的,着手整理了桌子,将德仁喇嘛的尸体搬平放着,在他怀里发现了一卷已经被尸水浸透烂成一堆的《八十八佛忏悔文》。
小哥原本沉寂的眼神里有了一丝波动,这东西不应该出现在德仁喇嘛手里,很显然是当时下杀手的人有意的放在了德仁身上。
经文里的部分内容已经看不清了,小哥沉默了几秒,回身对年轻喇嘛道:“请你把这个房间整理一下,好好安葬德仁的尸体,我想在这里住下来。”
年轻喇嘛的脑子几乎一片空白,机械着走出了屋子去到外面,当冰凉的扫把握在手里时,他才被冰得一个激灵,脑子里被震断的弦总算接上了。
他环顾四周,忽然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自己对于寺庙的了解,还不如一个临时寄宿的客人多。
小哥在寺庙里住了好几个月,期间他们也查了很多资料,年轻喇嘛发现了一个让他更加崩溃的现象。
德仁喇嘛从寺庙最初建立的时候就已经登记在册了,并且几乎每一代喇嘛中,都有一个叫德仁的喇嘛,像是一个特殊的身份继承,一直到他这一代,德仁的名字才从名册中消失。
年轻喇嘛不知道最后一代德仁是怎么死的,他重新回到屋子的时候,小哥已经将德仁的尸骸收敛好了。
他后来猜想,德仁的存在应当是和寺庙门口十年一次摆放的三只炭炉有关,他也问了小哥,询问事情的真相。
小哥直接告诉了他,似乎一点隐瞒的意思都没有。
小哥说,“我来这里找一个人。”
他要找的那个人名字叫董灿,本来姓张,董是他取的假姓。
张杌寻记得当时在巴乃枯叫村里填写外来人员名单的时候,小哥写的名字也是两个字,是董诺。
董诺——懂诺,在小哥的认知里,承诺是一种非常重要的东西,他的记性不好,他不想自己在失去记忆时忘掉那些未能完成的承诺,因此他也从不轻易许诺。
小哥说自己有一种病,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忘记之前所有的事情,除了一些童年记忆和往事外,他的脑子存不住新发生的记忆。
他也确实是从雪山中走出来的,并且从雪山深处带出来了一个秘密,但在不久之后他必然会将这个秘密忘记。
德仁的存在就是每隔十年,和来到雪山的他相遇,记录他从雪山深处带出来的所有发生的一切。
几年前,他在进入雪山之前,和最后一任德仁喇嘛之间有个约定,他会在雪山中带一个巨大的秘密出来,但他出来的时候,或许已经完全忘记了约定。
所以德仁喇嘛会在这个寺庙等待他,将他所讲述的在山中发生的一切,在彻底忘记之前全部说出来,由德仁记录下来。
这个寺庙里,每一代德仁的存在,都是为了等候一个从雪山中带着秘密归来的人。
可惜这一代的德仁没有等到小哥从雪山归来就已经去世了,他甚至没有来得及为自己找一位继承者。
也许是知道自己马上又要忘记了,小哥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年轻喇嘛。
德仁讲到这里,从雕花箱子里翻出了厚厚一沓卷册,递给张杌寻道:“你想知道的事情,都在上一任德仁记录的文字里,我和他在寺庙门口相遇的那次,是他第二次来到这里的雪山。”
“至于你想知道的另一位贵客的事情,等你将这些卷册全部看完后,我会告诉你。”
张杌寻轻轻点头,“好,劳烦上师了。”
德仁和善一笑,双手合了一礼后,转身走出了屋子,吩咐不远处的小喇嘛给屋子里添上一壶酥油奶茶,随后在外面轻轻合上门。
张杌寻坐在矮桌前,根据卷册上标注的藏文,找到了这一沓里日期最早的那一本,从头到尾一字一句看下去。
德仁说他是在成为德仁之后,便知道未来的某一天,张杌寻会来到这里,所以在他“看”到的那个时间即将来临时,他将东西都已提前备好。
他不知道张杌寻这张脸的真假,佛法高深的大喇嘛观一个人时从来看的都不是外形,他看到的是当年那人和喇嘛寺之间的未来。
故事从二十世纪初期开始,边境商人董灿带着一支马队来到喜马拉雅雪山,打算从这里押镖过境。
这支队伍最终没能走出雪山,但在若干年后,有人在孟加拉发现了其中两个已经在斗殴中死亡的人,就是当年那支马队的四个核心人员之二,同一年年末,又有人在锡金认出了第三位核心成员,唯独最关键的一位董灿杳无音信。
唯一的蛛丝马迹,是他的一封信,被交给了墨脱的一位喇嘛,也就是德仁。
信里放着一张画,画上是一些奇怪的图形,那是一张星象图。
不过这封信被人在中途截获了,截获信件的人看不懂里面的内容,他们不知道,那幅星象画里所指示的位置,就是他们一直以来苦苦寻觅的地方。
董灿本人失踪,他最后送出去的信本来应该由德仁通过特殊的渠道传到东北的一个地方,那里有一个古老的家族,但当时那个家族内部问题已经出现了端倪,腹背受敌,无暇顾及更多。
于是家族的长老们派了小哥来到墨脱调查董灿的去向,德仁就是这里的接头人。
张杌寻推测,最初的那个德仁同张家本家之间必然是关系匪浅的,后来逐渐开始选一些天赋好的普通人做德仁。
张家人的一切活动都是非常隐秘的,所以墨脱的联络站和张家本家之间的联系并不频繁,基本是十年一次。
小哥最终没有找到董灿,只在董灿曾经居住过的房间里,找到了一张油画。
董灿在这里生活过很长的一段时间,但如今这里的一切已经被挪走了,只剩下那张画着一个巨大湖泊的油画。
湖泊的颜色绮丽非凡,德仁竟不知这世上居然有如此遥远神秘、与世隔绝的存在方式。
德仁认出了湖泊中的倒影,投影于蓝灰色湖泊中的其中一座雪山是岗仁格博峰。
小哥望着远处积雪覆盖的山峦,问德仁,“画里的那个湖泊在什么地方?”
德仁告诉了他自己的推论,三天后,在德仁的帮助下,小哥以诱人的开价,雇到了三个愿意陪同他进山的脚夫。
一周后,小哥在那三个人的带领下往雪山腹地进发,临行前他和当时的德仁定下了约定。
在大雪中行走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尤其是雪已经快淹没他们的大腿,不得已,他们找到了一处可以避风的山崖,在山崖的积雪上挖进去一个洞,打算暂时歇一歇,等风雪稍小一些再前进。
没想到巧合的是,他们挖着挖着,发现雪层覆盖下是一个比较深的洞穴,几人躲进去休息。
后半夜,风雪依然在呜嚎着,洞穴里,守在火堆边的洛贡布被火光晃得有些犯困,换班的时间还没到,他捏了捏眼皮,喝了一口羊白酒提神。
就在他分神的刹那,一边的小哥突然从地上站起来,走到洞口侧着耳朵仔细听了听。
洛贡布不知道他能从外面鬼哭狼嚎的风里听到什么,而且作为雇佣他们的东家是不需要守夜的。
正纳闷间,却见小哥脸色一变,返回洞里拍醒剩下的两个人,同时低声催促道:“快往里退,小心不要发出声音。”
三人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往山洞更深处转移了十几米,索性他们找到的这个山洞比较深,后方还有裂缝一直往山体内延伸。
另一个雇佣的脚夫拉巴刚要询问,他们所在的山洞忽然开始剧烈震动起来。
大坨大坨的雪团从洞口涌进来,几乎是眨眼间就蔓延到了他们身前五六米的地方才停下。
一看到雪,三人从一开始的呆愣,瞬间反应过来。
是雪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