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味?”叶澜看看那鸭架汤,自己盛了一点点。自己舀了一匙,尝了一下味道。鸭架汤这个家里没人爱吃,觉得有股鸭子的腥气。现在有的饭店会把鸭架子用香料腌一下,下锅炸,当成零嘴吃。所以也就是一时说一时的话,跟刚刚丁老说的,人民生活水平低时,当然要把每一份的食物,尽最大可能的利用起来。但是,现在物资丰富了,于是,追求的,就是最大可能的追求口味了。叶澜只有一点碗底的汤喝完了,回头看着江宁,“这点我不像他,我挑嘴。”
江宁舀出一匙汤,自己试了一下味道。想想,“中正平和,很有人情味。”
“什么意思?”叶澜不懂。
“我看过一部老电影,老电影里就这么说的。我没喝过电影的汤,但觉得自己好像就喝过了。人情味是所有的味道都刚刚好,任何人都不会觉得难吃,你也许会觉得这不是你喜欢的味道,但是你不会觉得这是你不能接受的。若是有一天,你坐在这样的桌上,都是你不喜欢的,你一定就会跟你奶一样,端一碗这样的汤,慢慢的看着大家吃。然后对着老板说,做得好,满满的人情味。”江宁笑了,对叶澜做了一个鬼脸。
叶澜一怔,抬头看着徐淑,果然,她面前的盘子里干干净净的,刚刚除了叶澜给她包的那个鸭肉卷,她就没吃过东西。所以她的手上就一直拿个汤碗,当然,碗里的汤也没喝多少。
“我爸其实也不太喜欢,他在这儿,只是因为跟着师兄弟们一块玩?”叶澜看着丁老爷子,他特意带自己一家人来,只怕也是有用意的。
“他是来请客的,这儿虽说比全聚德便宜。但那会那群小子,演出那点津贴,还不够买一只鸭子呢!下了戏,大家伙一块聚在这儿,图的就是个乐。你爸有人补贴,又是他们那波年轻人里津贴最高的,所以来这儿,就是他请。他是不是喜欢吃,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性子好,宁可自己少吃,也是要给人留着的。”丁大师轻轻的叹息了一声,顺便说道,“你奶明明是丫头命,偏生了富贵的性子。你爸这点好很多,不矫情!”
“我也没拦着你们带叶澜来。”老太太给了他们一个白眼,“唱戏的人,嗓子多么重要,在这儿吃吃喝喝的,能干什么好事?弄不好,还能打起来。真是又浪费时间又浪费钱!”
叶澜点头,这个她听金师兄他们说过,那些师兄弟们喝多了,什么话都说,有时说冒了,对骂、对打的事常有。不过到了第二天,大家就说自己醉了。当啥也不记得。不过这么声嘶力竭,真的毁嗓子。若是真的打一架,受了伤,只怕就更糟了。
“她不懂!”丁大师鄙视了徐淑一眼,不过也是,这是男人们的处事之法,老太太除了叶朝还真没男徒弟了。所以她怎么能懂这些男人们的处事之法。老头看着叶澜,“记得太爷之前跟你说过的吗?我们这些人最不爱听哪个词?”
“戏子!”叶澜点头,太爷就是丁大师的师父,当初老太太可是拜托的老太爷教的她,所以丁大师其实也太敢真的说叶澜是他教的,他更多是陪着叶澜玩的。老太爷最后十多年,只教过叶澜一个人而已。
“是,‘王八戏子鳖吹手,后面跟着个鳖待诌’,旧社会说咱们下九流的行当。前清时,戏子跟其它下九流一块是贱籍,子孙世代只能干这个。不能科举,不能改籍。所以叶家传承了三百年,还有说得上的人家,其实都是世代干这个的。所以到了新社会,老太爷们终于不用上台说今儿,我们伺候爷们一段!”丁老头笑了,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拿了筷子轻轻的敲敲江宁的额头,“小子,别看你现在赚得多,你才哪到哪?当初梅老板他们几位老板一块,演出搭桌戏,然后能供全京城的梨园行的穷伙计们过年吃顿饺子。你行吗?”
“搭桌戏?”江宁一怔。
“就是封箱戏,现在叫义演。就是在过年前,戏园子也要封箱了,但封了箱,又不是人人是角,家里好些艺人们就连窝头也吃不起了。于是到了日子,不管这些大角们平日里有多不对付,但这天,大家伙就会凑一块,好好的演上一出戏,收入角们一分不取,全部用来分给那些艺人,或者艺人家眷,好歹让他们过年能吃顿白面的饺子。”叶澜轻轻的叹息了一声,想想,“教我丑角老太爷说他解放前,上台的行头,就一双鞋是自己的。因为每个人的脚不一样大,想用戏班的也不成。每天赶场,在票房里拿了几角零钱,然后包着自己的鞋,哆哆嗦嗦的沿着老城墙的墙根阴影里走。还怕被地痞流氓们看到,被打是常事,最怕就是把钱抢了,一家人第二天连粥都喝不上。”
“所以你金师兄当初离开京剧院时跟我说,他就不想让人再叫他戏子!死了都没人觉得可惜。”丁大师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摇摇头,“所以太爷那辈老人真的感激新社会,哪怕是后来受了磨难,可是他就是觉得,哪怕是受磨难时,他们也是被当个人在被折腾。”
“所以,金师兄他们其实大家都挺苦闷的。”叶澜明白丁大师的意思,那是京剧的致暗时刻,演员们既没钱又不受重视。那会社会上金钱致上,这些一身功夫的青年,结果出来唱戏,还不如破罗嗓们唱一首流行歌曲赚钱多,受人追捧,让他们怎么想?所以有个地儿,一块哭了、骂了,把心里的苦闷发泄完了,第二天老老实实回去练功。
所以因为父亲能坚守,并且真心的热爱,于是当他牺牲后,老艺人们开始绝望了。他们害怕了,害怕京剧在他们手上没了。虽说京剧现在还没走出低谷,但至少得到了上上下下的认同,这是国粹的艺术。叹息完了,突然抬头,“我爸能坚守,其实是因为,他还真的是贵公子。叶家那会,真不缺他那点工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