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祥子。”
“年龄?”
“十八。”
“骆驼怎么来的?”
“我在城外捡的。”
济南府东门外,御营立着旗杆,下面拿石块支起一长排门板,就做了桌子,一群身着红色戎服的军中文书们,极精神的坐在后面拿纸笔做着登记。
祥子很是艳羡仰慕的看着这群御林军们。
桌后的御营文书也在打量着祥子,自称十八,但看着显老,长的倒是挺个高但偏瘦,这似乎是这时代所有穷人的样,就见不到有胖的穷人。
上身一件灰布褂子,初冬了仍然穿着单薄,而且这褂子还打着七八个补丁,有的地方还是补丁摞补丁。穿着条同样满是补丁的肥脚裤,屁股、膝盖位置也都打着几层补丁,裤脚处用鸡肠带子扎起,露出下面一双踩着旧草鞋的大脚。
脸上灰扑扑的,身上还满是泥,这样一个穷小伙牵着三匹骆驼。
骆驼价格可不便宜,这是大牲口,一匹好骆驼相当于五头母牛或四头公牛,也值三匹普通马,或两匹上等马,以现如今的情况,一匹大约能值到二十多块银元到三十来块。
这三头大骆驼,能价值近百块银元。
那小伙倒也是实诚,对着登记的文书直言是他捡的。
昨夜兵慌马乱,济南城中军民出逃,祥子也跟着跑,跑了一夜,天明后跑不动了,后来干脆不跑了,再后来见到大明御林军轻骑一路喊话,说济南府没发水,大明已经光复济南,让大家都回去。
让那些出逃的清军投降,还说上缴武器盔甲马匹等还额外有赏。
祥子听了便往回走,他也没地可处,结果走半道肚子疼,跑林子里解手,意外发现了三头骆驼。
他见四下也无人,又看到骆驼上还打着济南清军的烙印,于是便干脆牵了回来。
祥子有些紧张又有些激动。
文书又把三头骆驼检查了一遍,尤其是那几个烙印,最后又详细的盘问了遍祥子的身份。其实祥子是个苦命人,原本是济南府历城县下乡里人,家里也有几亩薄地,后来父亲把地寄名在乡绅名下,把该给皇帝交的田赋,拿一些给乡绅做租,再后来为了逃避崇祯年间越来越重的役,干脆全家投献给乡绅为奴。
仍旧还是种着自家的那几亩地,只是得给乡绅交更多些的租子,不过比起朝廷征的田赋役银,甚至不断加派,他们给乡绅交的还算好,起码没灾的时候,辛苦耕种几亩地,再给乡绅家帮工,农闲时再进城做点活,也还能勉强温饱。
祥子是崇祯元年出生的,等他十来岁的时候,崇祯朝已经不行了,中原流贼遍地,加征加派无穷尽,关外后金更是年年入侵,朝廷屡屡战败,天灾兵祸,日子艰难。
十一岁时,鞑子侵入山东,济南被攻下,德王被俘,巡抚被杀,城外积尸十余万,鞑子走时抢走无数金银并掳走无数人口,他的母亲就是死在那时。
十三岁,旱蝗奇荒,斗麦二两,瘟疫盛行,盗贼窃发,父子相食,人死过半,十四岁,斗米万钱,土寇蜂起,路断人行,男女不生育。
也是在这两年,祥子家里那几亩寄名在乡绅名下的地,也彻底的变卖给了乡绅,甚至连家里的那破房子都典卖了。
祥子跟着他父亲在济南府、在运河码头干活,什么样的力气活都干过,搬运、拉车、装卸,甚至运河上拉纤,都是卖力气的活,但卖力气的活却赚不到钱。
十五岁时,清军再入关南下山东,占临清破济宁屠兖州,这次清军南下,共俘掳人口三十六万,抢夺牲畜三十二万头,金银二百余万两。
祥子的父亲就是在这年被鞑子掳走,他侥幸逃过一劫,却彻底的没了父母,成了一无所有。
他从此就在济南城里呆了下来,靠着年轻卖力气,饥一顿饱一顿活了下来。
前年,闯王进京,派郭升率骑兵万人下山东,占济南,不久清军入关,进军山东,顺军自济南等地撤离。
当时首辅刘鸿训之子刘孔和倾尽家资募集三千人,祥子当时为了一口吃的,入伍吃粮。
刘孔和起兵长白山,斩伪县令,联合山东各路义军北上勤王,兵至沧州北京已经沦陷,率军南下,后进入济南。
不久清军南下,刘孔和等南下投刘泽清,因不满刘泽清拥兵不发,而公然质问,结果被刘泽清派人暗杀。
刘孔和部大将陈王信及义军不服,被刘泽清围杀两千。当时廷议授刘孔和为副总兵,结果旨意传来,刘孔和已被害。
祥子运气好,刘泽清杀陈王信及其部两千时,他不在刘孔和陈王信军中,而是在刘孔和妻子王氏麾下。
王氏是邹平人,善骑射有膂力,当时与丈夫各领一军,刘孔和被杀,她投水自尽,被救起后,心灰意冷,解散兵马,回了长白山为尼。
祥子等一千人被解散,各寻出路,祥子回到济南。
不久清军南下,占领济南,祥子继续干起了搬运拉车等力活糊口,还被迫剪了头发留了辫子。
转眼就是几年,其实现在祥子实际是二十岁了。
博洛出城战没,明军来围,祥子困在城中,还被强拉了壮丁做乡勇,好在围城不到一月,清军不战而溃,雨夜内讧,军民出逃,祥子也跟着跑了。
最后还牵了三匹骆驼回来。
祥子并不想说他以前参加过刘孔和义军,跟着投过刘泽清,以及先前被清军抓了壮丁的事,不过那位文书倒也没有过多细问。
在问明籍贯姓名年龄等后,一番登记后,接收了三匹骆驼。
“咱们军中缴获一匹战马赏银十元,这三头骆驼有些太瘦了,你既不是大明官军,也不是起义投诚的清兵,百姓上缴军畜,赏格要低些,
如果这三头骆驼喂养的好,你是清兵的话,正常得给你二十块一头,现在我只能给你总共三十五块银元,你可愿意?”
祥子听了有些意外,他也清楚这些大牲口的价格,二十块一头是起码,正宗的话三十块也是值的。
文书看他犹豫,笑道,“你若是想自己留着,也可以牵走。”
祥子心想,这兵慌马乱的我牵哪去,而且说不定我现在一走,回头就有兵来征用了,经历太多兵慌马乱,他对大明御林军也并不是很相信,想当年刘孔和还是首辅大学士的儿子,去的刘泽清营,那刘泽清也是弘光四镇之一,结果就因为刘孔和指责刘泽清坐拥重兵而不北上,就被刘泽清杀死,陈王信等不肯受他收编,直接就把两千义军全杀了。
“卖,你说多少就多少。”
祥子咬咬牙,下定决心。
三十五块龙银,那也是实实在在的银子,总比牵着三匹骆驼到处走要强。
登记画押领银子按手印。
一切做完,果然就给了他三十五块银元,正面有绍天大帝头像,背面是龙和长城,拿手里沉甸甸极有份量。
三十五块一块不少,甚至银元还都是刚拆封的,全都崭新光亮,一点磨损都没有。
他有些不敢相信,望着那面带微笑的文书,犹豫了下,还是拿出了两块递过去。
“用不着这个,都收好吧。”
文书笑着拒绝,“你说你是历城县乡下,曾经家里是有地的,只是后来寄名乡绅家,然后遇灾借了高利贷后不得已典卖给了他,对吧?”
“是的。”祥子点头。
“是这样的,你这个情况如果属实的话,陛下现在有政策,是可以帮你把田赎回来的,之前你是因借高利贷还不起而被迫把地典卖了,按现在朝廷政策,你现在如果能够拿出当初借贷的本金,再加上本金的一倍利息,就可以把地赎回来。若是当初付的利超过本金一倍的,还可以主张退还超出的。”
绍天朝在各地搞减租减息,目的也是保护动荡时期下的百姓利益,避免更多百姓破产,影响安定。
所以规定了高利贷的界定标准就是月利三分,且规定利息不得过本金一倍,民间借贷,超出三分利的,官府是不保护的。而且就算低于三分利,但利息也不得高于本金,借一百块,最高月利三分,一年利息最高三十六块,利息最多能滚到一百块,然后就不能再收息了。
所谓一本一利,月利不过三分。
其实月利不过三分,也一直都是官方的红线,但民间有的是办法钻空子,比如借一百两,只给九十两,甚至五六十两,借条上却写借足百两。所以如果借五十两写一百两,月利三分,实际上就是六分了。
一般情况下,民间给农民放贷,都是八折借给,滚算月利,遇灾年,更是六七当十,半年不偿,即行转票,以子为母。转票,就是利滚利。
大饥荒的时候,那就更是十几倍甚至几十倍的高利,加上利滚利,农民的土地就这样被夺走了。
当年祥子家的地也是这样被夺走的,向地主家借粮,粮价贵的离谱,让他们打借条,借一石粮,按三两银子算,可借条上却打的是十两银子,然后半年为期,三分利。半年后,连本带利还十一两八银子,地主家还要收点茶水钱,所以要还十二两。
可他们其实就借了一石粮。
半年后祥子家根本还不起这么多,于是利滚利,甚至改写借条,直接写十五两借条,三分利了。
于是祥子家的地最终只能折抵债务,被地主收走了。
“这么说你家其实就借了一石粮?”
“嗯。”
“那你家被收了几亩地?”
“五亩地。”
“我给你写个条子吧,你去找历城县新上任的姚启圣知县,他调查过后如果属实,那么到时你直接还那乡绅两石粮,便可以拿回你家的五亩地了。”
祥子愣住。
他失去土地后,跟父亲一直有个念想,就是努力干活,攒钱,然后再买上几亩自己的地,有了地后将来就能娶妻生子,过上安稳的日子,再不用给人家贱卖力气。
但这也仅仅是念想而已,一年年过去,他这点念想越发成了奢望,心里也知道这辈子可能都没机会了。
不成想,现在绍天大帝光复了济南,他捡三头骆驼换了三十五块银元,这回头还能拿回自己家那五亩地?
那可是祖地,世代传下来的,比三十五块银元的意义更大。
嘉靖万历时,天下承平,土地兼并严重,田地价格较高,尤其是在江南地区,有的每亩卖到五十余两甚至百两。
其中浙江兰溪的田,上田卖到七八十两一亩,次亦三四十,劣者亦十两,可谓是明代的田王。
环太湖地区的田亩价格极贵,这些地方种桑种棉,经济收益高,而且士绅豪强发展工商,兼并搞大庄园,故此田价甚高,甚至因此还出现江南田骨田皮两卖,土地有了很强的金融属性,田地所有权和使用权分离。
在中原地区,田地价格也一度较高。
不过到了崇祯以来,战乱频繁,无数百姓背井离乡,中原更是遍地逃人,许多田地荒芜,田价自然也就跌落到了极低的水平。
如济南府的田地,那都属于膏腴之地,但现在也不过四五两一亩,而过去沿大清河一线的田,更因为黄河改道带来的水患问题,只值二三两一亩,甚至贱者有一二两一亩的。
一些山地旱地,更是只值几百钱。
祥子家的地,以前能值五六两一亩,现在也就值二三两,大明收复济南,眼看着地价肯定也会慢慢恢复的。
但再不值钱,五亩地也总还能值个十几两的。
现在拿两石粮能赎回来,那是皇恩浩荡。
“其实现在地价便宜,你是历城县本地人,回籍还乡的话,现在还可以享受优惠买官田的待遇,你可以拥田十亩,除了赎回自家五亩地,你还可以再买五亩的,现在历城县好田估计也就三两一亩左右,五亩不过十五块银元,可别错过机会啊。
等过了这村,回头也没那店了,手里的银元会花掉,但田买下来,可是一直在那,还能传给子孙的。”
祥子听完,砰然心动。
一直以来心底存的那份越来越没希望的念想,突然已经触之可及。
他捏了捏手里的钱袋,果断的点头,“太感谢了,劳烦军爷帮我给姚知县写个条子,我这就过去。”
“不麻烦,顺带几笔的事。”文书迅速写好条子递给他,还不忘记安慰鼓励他,“阴霾总会散去,一切坏的终将成为过往,圣君降临,阳光普照,未来充满希望,撸起袖子,好好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