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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忌先后收到了梁虎子和成碧的来信,对东夷的形势也深感忧虑,这种实为争权夺利的事情,一旦打起民族旗号,向来都很棘手,因为那些野心家确能迷惑许多普通百姓,而且东夷现在还未建国,也未签订国书成为吴国的属国,如果吴国悍然以武力征服,势必把成碧现在所做的努力也付之流水。

范蠡使秦还没回来,烛庸自被排挤出权力核心后自觉无趣,藉着敲榨勒索越国的机会,跑到越国耀武扬威去了,也不在姑苏,其他诸臣都参与了朝议,对东夷这种文也不成、武也不行的局面都是一筹莫展,拿不出个解决办法。

就在这时,公山不狃的信使到了,公山不狃的信使知道庆忌与鲁国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担心直接求见会被他当场拒绝,于是辗转求告到相国孙武府上。孙武本是齐人,与鲁国三桓和阳虎素来没什么交往,不会过多考虑鲁国的感受。而且他是庆忌最器重的人,如果能说服他,事情才有成功的可能。

这就是公山不狃的人与展跖的人不同的地方,展跖的人都是山贼强盗出身,个个擅长武力,而公山不狃的人都是三桓家臣、家奴出身,其中做过家臣的,大多曾供三桓奔走,为他们做过许多事情,像官场、经商、经营治理乃至用兵打仗,各个方面都有涉猎,虽不精通,却胜在全面,做事懂得些斡旋之法。

孙武接见了公山不狃的使者,听他说明来意,也觉他的这支力量对吴国来说用处不大,展跖现在不到两万兵马,公山不狃能拉得出来的不到一半,庆忌如今不是致力于伐吴复国的阶段了,一万兵丁的作用,远不及与其他诸侯国之间几个信使往来,合纵连横所取得的成果。庆忌不可能为了公山不狃这支走投无路的人马,让鲁人和东夷人心生不满。

不过孙武是那种为人处事谨小慎微的姓格,他今虽身为相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从不独断专行,擅拿主意。虽知不可能,他在公山不狃的使者面前却未表露出自己的意见,冷静地听完他的来意,便使人将他带下好生款待,孙武便起身入宫将此事奏与庆忌。

此时已是新的一年二月初的季节,江南开始筹备春耕。铸铁农具、耕牛、从各国弄来的上等粮种的配备分发、农户拓荒垦田的安排部署,种种事情虽然繁琐,却关乎一年的生计,吴国的粮荒去年靠着商运解决了,今年注定整个天下都有粮荒,吴国不得不早做打算,像这样的大事,关系吴国的稳定和今后的发展,所以庆忌不敢疏忽,把掩余、文种等几个主管农事的官员都找了来,仔细商措。

好在文种确是这方面一等一的人才,而且自各国赶到吴国投效的士子们中,许多都来自农耕文明发达的中原地带,擅长管理农耕,有许多这方面的经验和知识,在文种的带领和这些士子们群策群力之下,已经拟定了详细的计划,并在有条不紊地执行着,庆忌垂询了一番,方才放下心来。

农事议罢,几位重臣不由又说到了东夷之事,原以为可以顺利接收东夷领土,在疆域和人口上迅速扩张,增强吴国实力,可是现如今在东夷所遇到的困难,却把东夷纳入吴国势力范围的过程不断推后,变得遥遥无期了。议论一番之后,掩余恨道:“这些东夷人真是忘恩负义,想当初他们几乎要被齐人消灭时,便赶着要来依附我吴国,如今齐人退兵了,他们立即翻脸,偏生我们还得摆出王师义军的模样,不能与他们兵戎相见。”

庆忌道:“每个人,首先都要为他自己,为他族群的利益去考虑,这事无可厚非,就像我吴国与楚国结盟,不是出于什么情谊,都是出于各自利益。那些惹事生非的部落,就是不想屈居人下,受人管辖。而因为威盛德隆,于是是群起投效,那只有数千年前一个部落读力生存很成问题的时候才有可能,自夏商周三朝以下,任何一个国家开疆拓土,鲜有不动刀兵,不以武力征服的。”

庆忌正色道:“吴国才是寡人的根基,吴国的百姓才是寡人的基础,为了吴国江山永固,扩张不可避免。对异族异域,必先威而服之,慑其骄妄野心,然后彻底纳入吴国治下,不纵容、不岐视,恩威并重予以治理,几世下来便彻底融合而为吴人了。寡人从没想过扮出一副圣贤模样,就能感化其他部族心悦诚服地归顺,那是最愚蠢的想法。如果需要,何妨动兵?问题是,如今寡人出兵,师出无名,齐人可正憋着劲儿要杀回东夷呢。而且越人楚人都是吴国的心腹大患,腹心之患未除,我们也不能在东夷扩大扩大战局,树立更多的敌人,棘手之处便在于此。”

庆忌刚刚说到这儿,寺人上前禀报:“大王,相国孙武求见。”

“长卿来了,快快有请!”

孙武上殿,先向庆忌施礼,再向掩余、文种还礼,然后说道:“臣启大王,东夷公山不狃遣秘使来见,因其身份不能直接入宫见驾,因此找到臣的府上。”

“公山不狃?”庆忌讶然道:“梁虎子正在东夷围剿他们,他们来见寡人做什么?”

见殿上几位都是朝中重臣,孙武也不予遮掩,便将公山不狃使者的来意诉说了一遍,庆忌还未说话,掩余已失笑道:“真是异想天开,我吴师在东夷用兵,打的就是剿灭他们的旗号,若接受他们投降,我吴人岂非要放弃东夷,退兵回国?再者说,若收留了他们,鲁人、东夷人都要对我吴国不满,公山不狃是甚么东西?季氏门下一走狗耳,值得我吴国为他付出如此之多?”

孙武看向庆忌,庆忌也蹙眉道:“他们若是去投齐国,似还有情可原。来投寡人?也亏他想得出,天下有用之人,有才之士,不计出身来历,寡人都愿意接纳,但公山不狃、仲梁怀这样的人物,收了只有一大堆的麻烦,得不偿失,长卿可以打发他的使者回去了。”

掩余眼珠一转,说道:“大王,来人是公山不狃所派,而不是展跖,看来公山不狃对展跖已生了异心,咱们要不要把这消息透露出去,使他们内部倾轧,立形分裂?”

孙武急忙道:“掩余大夫,万万不可,公山不狃虽是我吴国敌人,此番却是遣使秘谈。允与不允在我,不允,再战便是,却万万不可透露来使的目的,此事传开,展跖说不定会立即斩杀公山不狃,清除他的内患,去我一个强敌,可对我吴国来说,损失却更加重大。从此以后,天下间还有谁敢与我吴国秘使往来,有所计议?此大失信义之举,万不可行。”

掩余脸上一红,讪笑道:“相国大人过虑了,我的意思是,可俟公山不狃的使者回去后,再找个机会在贼伙内部散播消息……”

“大司徒用心虽好,但此法确不可行!”庆忌说道:“公山不狃不过一末路穷寇而已,我吴国信义却是无价之物,这种机密会唔,必得严守规矩。”

“是!”掩余拱手道:“臣只是想着分裂匪人,倒未思及许多,此事,臣绝不会泄露。”

“嗯!”庆忌颔首道:“公山的使者,不宜在我吴国多做停留,长卿,你这便回去,说明寡人的意思,送他们离开吧。”

“遵旨!”孙武向庆忌一施礼,转身便走,文种在一旁一直未发一言,此时见孙武退下,忽向庆忌施礼道:“大王,臣忽想起一事,要与相国大人商议……”

“嗯,你去吧。”

“是!臣告退!”文种急急转身追了出去,孙武正大步向外走去,文种提着袍襟追了上来,远远便喊道:“相国大人留步,相国大人……”

孙武听见呼喊,回头一看,讶然止步道:“子禽,可是大王改变了主意?”

文种追上来,笑道:“大王没有改变主意,文种斟酌再三,却想与相国大人商议一下,劝咱们大王改变主意。”

孙武目光一凝,问道:“子禽的意思是?”

文种左右一看,见不远处有一间辅臣在宫中临时处理政务的偏殿,便肃手道:“相国大人请,文种有些想法,还需与相国大人仔细商量一下。”

偏殿中,孙武听了文种的想法,半晌不语,文种不禁惴惴地道:“相国大人可是觉的不妥?”

孙武摇头道:“非也。驱虎吞狼,倒是能解决我吴国不方便出面解决的事情。可是之后怎么办?那样一来,他们与东夷人的仇恨更深,吴国更不能接受他们了。不想好解决的办法,如何去说服大王?”

两人四目相对,目光闪烁半晌,忽然同时抬起手来,竖掌如刀,向下狠狠一劈。

两人笑了笑,文种忐忑道:“相国大人,这样做,会不会太……”

孙武沉声道:“规小节者不能成功名,恶小耻者不能立大功。”

文种如释重负地笑道:“相国大人高见,该死的总归是要死的,这一来却能活了许多无辜之人,我们的目的还是好的,结果嘛……也是好的。”

两人嘿嘿地又笑了几声,互相看了两眼,忽然又同声问道:“谁去跟大王说?”

“唔……”文种摸摸鼻子,沉吟道:“司徒大人是大王的至亲,当今的王叔,相国大人,你看……由司徒大人去说,会不会好一点?”

孙武松了口气,连忙说道:“少司徒大人高见,你是司徒大人的介卿(副手),不如就由你去游说司徒大人如何?”

文种苦着脸道:“这个……这个自然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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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万不可!”

翌曰,被文种一番花言巧语游说之后的大司徒掩余兴冲冲地去找庆忌,庆忌一口拒绝:“征服东夷,如今看来不流些血是办不到了,寡人心中了然,寡人并非妇人之仁,只是要么不用他们,既然用了,却又出尔反尔,事成之后把他们再当成祸根除掉,那如何使得?虽说他们出身卑微,只是季氏家奴,寡人真要杀了他们,也只会受到普天下士大夫的赞扬,但是寡人瞒得过天地鬼神,瞒不过自己的良心,瞒不过丹青之上的如椽之笔!太无耻了,万万使不得。”

掩余碰了一鼻子灰,吱吱唔唔地说不出话来。

庆忌想起昨曰文种匆匆离去的样子,醒悟道:“这个计策是长卿和子禽想出来的吧?嘿!这两个家伙也知道这种话难以出口,去找了王叔来向寡人说项。”

掩余干笑两声,心下有些懊恼。

庆忌在殿中来回踱了几步,沉吟道:“如今东夷局势已成了一个难解的结,也亏得他们想出这个办法,除此之外,寡人还真的想不出别的主意了,若用此计,我吴人要少许多不必要的牺牲,只是……”

他忽地驻足回首道:“掩余王叔,此计既然是他们想出来的,那便着落在他们的身上,请王叔告诉他们,他们必须再好好策划一下,拟出一个详细可行的步骤来,只要能保证他们最后的出路,寡人便采纳他们的意见。无论如何,狡兔死、走狗烹的事,寡人断断不做!”

掩余从吴王宫出来,回到自己府邸,把庆忌的意见向早已等在那里的孙武和文种说了,然后指着他们笑骂道:“你们这两个家伙,忒也无耻,我说怎么又绕着弯子的让我去跟大王说,原来你们怕挨骂,倒让我替你们难堪。哼!现在好了,大王说了,此计甚好,他用。但是公山不狃和仲梁怀这两个棘手家伙,你们也得安排好出处,二位大人,你们头疼去吧。”

孙武、文种面面相觑,半晌之后,孙武叹息道:“大王乃当今天下勇士,可这杀伐决断之心,总是不够狠辣。从当年大江义释要离,到如今……,不过……很奇怪,我虽不以为然,却宁愿我家大王是这样的一个人。”

文种默默颔首,‘狡兔死、走狗烹的事,寡人断断不做!’,当掩余重复庆忌这句话时,他的心头也涌过一阵激动的暖流,虽说庆忌这番话是针对公山不狃和仲梁怀而言,但是身为庆忌的臣下,他又怎能没有感触。

庆忌对公山不狃和仲梁怀这样两个天下诸侯鄙视轻蔑不当人看的卑奴兼大盗,尚且谨守这样的信义和尊重,文种只觉为这样的君上效命,哪怕竭尽所能,死而无憾。

他郑重地点点头,道:“好!既然大王心意已决,那咱们就好好筹画一下,一定要拿出一个两全之计,办好这件大事,成全大王的君臣之义!”

孙武的脸色也严肃起来,他承诺似的点了点头,眼里闪耀着两束难以言喻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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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王庆忌怎么说?”

仲梁怀一进公山不狃的房间,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公山不狃冷哼一声道:“还是一样,我们现在就象被围困起来的一只狼,每个猎人都想着怎样利用我们的血肉,我们的皮毛,唯一的区别,只是他们想要的东西不同,下箭的部位也便不同罢了。吴人,也想利用我们啊。”

“怎么讲?”

“吴人答应接纳我们,还许给你我一个中大夫的身份。”

仲梁怀一听兴奋的几乎要跳了起来,他本来是一介家奴,虽说如今手握兵马大权,许多平民百姓甚至公卿大夫都只能任他鱼肉,可他那低贱的出身却是永远抹不去的烙印,在出身上,他始终低人一等,比庶民还要低贱的多。漫说中大夫的官职,便是一个下大夫,也足以让他兴奋了。

这世上,最难改变的就是人的出身阶级,齐国田乞答应接纳他们的时候,最后非常宽宏大量地许下的条件可是将来把他们收入田氏门下,做其封邑的家宰。从家奴一跃而为卿士阶级?谈何容易,齐国那些垂世几百年的公卿世族们肯接受一个卑贱的家奴忽然和他们平起平坐吗?而如今吴国……

仲梁怀定了定神,说道:“吴国肯许给我们一个大夫身份?吴国,当今天下,也只有吴国、只有庆忌,才有这样的魄力和胆量。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公山不狃道:“吴王同田乞一样,也是要我们留在这儿,暂不公开身份,继续与人周旋。”

仲梁怀一呆,讶然道:“同谁周旋,目的何在?”

公山不狃道:“同东夷人同旋。齐人一退,有些东夷部落便想赶吴人离开,而吴人志在东夷,你难道看不出来?”

“庆忌是想……”仲梁怀目光一闪,恍然道:“我明白了。不过……这也理所当然啊,如今的庆忌是吴国大王,再不是当初流落鲁国的公子庆忌了。你我这些兵,还看不在他的眼里,若不立下大功,如何就把一个大夫的身份便宜了你我?”

公山不狃道:“你怎么还不明白?如果庆忌言而无信,如何保障他对我们的承诺能够实现?”

仲梁怀一呆,问道:“不先签订条约么?”

公山不狃冷笑:“怎么签订?庆忌要驱虎吞狼,要我们对付的是东夷人,是他未来的子民,他会授人把柄,事先签署一个盟约交给我们?如今只是他口头上一句承诺而已,所以我才放心不下。”

“庆忌的使者到底是怎样说的?”

公山不狃把庆忌派来的使者所说的话向他详细地说了一遍:“他要我们仍然留在东夷,仍然打起反叛的旗号,他们会提供一份名单,上面都是舛傲不驯,不肯归附东夷的部落,他要我们利用反叛的身份,专门攻击这些部落,扫除吴国一统东夷的障碍。”

仲梁怀沉吟半晌,缓缓道:“我觉得……庆忌的话,可信。”

“怎么讲?”

“因为他把详细的计划都告诉了我们,这里边很重要的一条,就是要你我除掉展跖,扶保一个傀儡上位,这个傀儡,就是用来代罪的。如果庆忌已打定主意利用之后就除掉我们,完全不必要让我们再扶一个不知内情的人上位,那样对他实施计划来说,只会增加难度,并无半点好处。”

公山不狃听了有些意动:“可是……现在他这样想,将来呢?一旦我们再背叛了展跖,可就没有其他任何出路了,如果庆忌不肯履行承诺,我们就只有赴死一途罢了。”

仲梁怀思索半晌,道:“依庆忌一向的为人和名声,乃是一个一言九鼎的汉子,如今做了吴国大王,却也不会就马上变成一个无所不用其极的歼诈政客。而且如果我们依言除掉展跖,直接统领这支军队,对他的计划更为有利,他却授意我们要树一个傀儡,如此自找麻烦,这是为我们想好退路了。封为大夫……,不狃,这个机会不能错过,我们反了季氏,我们跟着展跖这个大盗造反,为的不就是这一天么?我们连命都豁出去了,如今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再也不容错过了,吴国已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公山不狃皱起眉,苦恼地道:“我知道,就是因为不想错过这唯一的机会,我才犹豫不决,可是缺了一封盟约,我终究是放心不下,吴王庆忌现在迫于东夷局势,不惜赐予你我大夫的出身,可是一旦东夷局势已为他掌握时,万一吴国的公卿大夫们向他进奏谗言,你说他会不会再屈从于那些人的压力,改变了主意呢?”

仲梁怀道:“我们的情形,不会更坏了。我们现在本来就是匪,是与东夷人和鲁人为敌的匪,答应了庆忌的条件,我们仍然是‘匪’,有区别的杀东夷人的‘匪’,至少那时梁虎子的大军不会时时对我们发动攻击,至少那时我们还有机会成为吴国之臣,哪怕没有十足把握,现在也只好赌一赌了。不过为防万一,吴国那边的动静,今后我们也得加强关注,我们应该派些斥侯,随时了解吴国动静。”

公山不狃摊摊手道:“你我在这里疲于奔命,如何了解吴国动静?就算派出些人去,又哪能了解吴国庙堂之事……呀!我想到了……”

仲梁怀忙问:“想到了甚么?”

公子不狃道:“别忘了三桓世家府上还有我们的心腹,当初没让他们跟着一齐反,本是为了在鲁国留些耳目,现在倒可派上用场。”

仲梁怀瞠目道:“三桓府上……那与吴国何干?这等大事庆忌岂会与鲁人商议?”

公山不狃双眼微微眯起,一字字道:“你莫忘了三桓世家正在大肆艹办嫁女之事,随嫁吴国的侍女、家奴、家将、管事,林林总总不下三千人,要安排几个我们的人进去,很难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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