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的赵恒说话时常颠三倒四,无论何种决定在下一刻都可以被收回,无奈之下朝廷诸事只能交由皇后决断,赵恒偶尔坐在紫宸殿中,听着大臣的话,偶尔还会冒出一两句反驳的话语,苦恼的不仅仅是刘娥,还有台下的诸位臣子。
第二年,更糟糕的噩耗来了,六十一岁的王旦操劳过度,病了,只得辞去首相一职在家养病,赵恒不允,还亲自为他和药,时常去王府探视。
这一日,一袭宫娥打扮的潘挚再一次随着赵恒一同到王府看望王大相公,王大相公看上去精神极好,与赵恒说话时颇显苍劲。
两人在回大内的路上,王府派人急报,王旦病逝了。
回光返照,一切都是如此正常,车驾上,赵恒听到王府的人说完,呆滞许久,才扑在膝上呜呜痛哭。
潘挚也变得沉默不语,她没有宽慰赵恒,车驾返回大内。
王旦逝世后,主理蝗灾一事尽数交由重返朝堂任职宰相的王钦若。
朝堂风云诡辩莫测,一年后,体弱的赵恒深感无力,决议立九岁的六皇子受益为皇太子,更名为祯。
阴霾的数年里,潘挚唯有对此事上了心,心头是真心畅快。
册立太子当天,潘挚就站在赵恒身侧不远,礼毕回宫时,赵恒牵着尚且年幼的赵祯,左侧便是刘娥。
然而赵恒脚步忽然顿住,扭头望向身后紧跟着的潘挚,忽然对赵祯说:“你知道她是谁吗?”
赵祯点头:“臣见过,是爹爹的宫人。”
“也是我最重要的人,”赵恒说完此话,问潘挚,“你有何话要对太子说的?”
潘挚眼波流转,却说道:“你猜到我有话要说?”
赵恒哈哈一笑:“与其背着我说与他听,不如我自己来问一问,想来,你不会当着孩子的面诓骗我。”
潘挚低头思索片刻,走前几步,在赵祯跟前半蹲着说道:“祯儿,你可知道百姓为何?”
潘挚问的突兀,赵祯不解,望了望拧眉的刘娥,又看向一旁毫不在意的赵恒,才道:“祯儿年幼,不明姑姑说此话是何意。”
潘挚宽和一笑,道:“天下之大,上至父母,下至子女,为人者,都须为其某个将来,生在皇家,与百姓不同的是,你有更多的责任,百姓也是你的子女,他们与你无血缘,与你生分,他们只知道父母要予自己一口饭食,也正因如此,你更应该以宽和之心待之。
百姓百姓,百家姓也,有了这百家才有帝皇家,切莫因自己出身更贵心生狂妄,士农工商,包括贱籍,他们都是你日后的子民。”
赵祯似懂非懂,只轻轻颔首。
反倒是刘娥听得一身冷汗,“挚儿,你如何同太子说这些。”
潘挚道:“立身要正,既然官家想听真言,奴婢自然是要说实话的。”
赵恒摆摆手,问赵祯:“可都听进去了?”
赵祯颔首,赵恒微笑着牵着赵祯一同回延庆殿。
潘挚站起身,拍了拍衣裙,刘娥深知潘挚的脾性,也明白即便潘挚说的再过分些,赵恒也不会责怪她,她刚想催促潘挚跟上,却不料潘挚睁眼望着殿门下的一个高大身影。
刘娥也怔住了,她轻轻拍了拍潘挚,道:“我去与陛下说,你闹脾气了,一会再回延庆殿,你们母子已经许久不曾见面了,既碰见了,合该说几句话。”
潘挚微微颔首,脚步轻缓,走到用和身边。
用和声音哽咽,轻轻唤道:“阿娘。”
“你如今……可都还好?”潘挚亏欠江家,亏欠用和的太多,她如今的身份尴尬,即便同在大内,她也不知道如何去见用和,告诉已经成年的用和,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娘,三公一直说您有事要办,无法来见儿子,其实是您自己不愿见儿子是吗?”
用和的话戳到了心底深处,她无言以对。
“没关系,前些日子江叔叔还来京城见过儿子,说是蝗灾一事,家中捐了一些钱款,李姨母问起您,儿子不知怎么回答,今日儿子也见着您了,改日江叔叔来京,儿子也知道怎么回答他了。”
“用和……没想到,你也长这么大了。”
“阿娘不想说的事,儿子不会逼您的,用和在这个世上,只有您一个亲人了,可不可以,以后不要避着儿子……我……”
方才用和离得这样近,他看见了潘挚与赵恒的亲昵,也听见了潘挚对新太子所说的话,狂悖之言,皇帝皇后都没有怪罪,他想知道自己叫了十几年的阿娘,究竟还有什么秘密。
可他不能问,一个失去了家,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姓氏的用和,空虚,无助。
潘挚忍不住泪水落下,“用和,你要相信阿娘,阿娘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你的父亲,哪怕我所能为你谋得的并不如你原本所有得多,可阿娘绝没有要丢弃你,你是我亲自看着长大的,我怎么会舍得。”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阿娘,您做的一切都是有苦衷的,用和都知道,用和谨记着卢三公说的话不敢忘,也都记着阿娘当年的教诲。”
潘挚叮嘱道:“你什么事都不必做,只需安守本分,一定要记住了,卢璇近来不在京师,若有难的,就去潘府找攸宁,找潘承裕,切莫去寻刘家。”
用和连连点了几个头,又摇摇头:“用和只关心阿娘,阿娘若好了,九泉之下的爹爹,也会宽慰的。”
潘挚捻起绣帕擦了擦眼泪,事情很快就可以了结了,或许等到事情彻底完结,她就可以宽慰所有一切因她,因赵恒,因刘娥而丧失性命的无辜人。
风谲云诡,她生在东京,长在东京,自她出生起,所有人都说,潘秋夕生来就不该嫁入皇家,她可以拥有更广阔的天空,当她作为王妃站在赵恒身边,当她作为宫娥站在赵恒身边,一切一切,都是为了弄权。
有过一番广阔的天地后,潘挚才终于明白,只有皇家,才是她最终的归属,她生来就该是皇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