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挚哭累了,很快又睡着了,阳生将她放下,重新盖上被褥,合马车门,跳下马车。
他走到邹小乙对面坐下,也学着邹小乙的样子,挑挑火堆。
“只以为这些年,你早被磨成一只温顺的羊,不曾想,发起狠来,也是如此可怕。”邹小乙道。
“兄长对不住了,这件事情,本不该让你插手。”
“我并不是为了你,她是孟然唯一的血脉,我护她之心,不亚于你们任何人,有些事情,你做了,只会让她心寒,觉得无所适从,而我……在她眼里,这样的事情本就是做惯了的。”
阳生想起一年前的那个夜晚,他问邹小乙,有什么办法,能救潘挚,他原以为邹小乙并不会理会他,逃妃不仅祸乱家族,连潘挚也会死。
可邹小乙面对着他,只说了一句话:“有,但你要听我的,先去寻来解药,往后的事情,听我吩咐。”
正所谓关心则乱,阳生心乱之下,以为终于说动了邹小乙帮助他。
潘挚不是不想逃,而是她逃不了,以一人之身系着整个家族。阳生不是不想不顾全家安危,而是潘氏对他有恩,他不能。
事有权衡,如果一年前他还能淡定从容,让邹小乙细细谋划周详,而如今,他做不到了,潘挚若想寻死,他还能劝说,用自己的力量挽回,若是那个人要她死,他无能为力,若来去都是一个结局,他还是希望拼上一拼。
“挚儿从小主意大,我不希望把她带出大宋后,才让她知晓真相,那时,她必定会怨恨你我二人,如今这样也很好。”
阳生很想让潘挚自己做主,告诉他,她愿意跟他走,跟他离开东京,离开大宋,愿意跟他一起遨游天下,无拘无束,不必在皇室中步步为营担惊受怕,做回她自己。
可阳生很明白,他的犹豫也是她的忧虑,他若不这么做,潘挚一生都不可能跟他离开。
现在这样也很好,至少潘挚如今是愿意跟他走的,将来无论祸福,都由他一个人承担了吧,只要潘挚还活着,这已经足够了,阳生不敢再有过多的奢求。
火光映得两个男人的面孔尤为深邃,阳生说道:“兄长,我其实很想把挚儿带去真定府,那是她出生的地方,她还不曾去过,孟然阿姊的牌位,如今还在那里,我已许多年未去了。”
邹小乙眼中闪烁着火光,悲从心头起,渐渐泛起湿气:“我……前年去过一次,她……应该很好。”
有些人,无论过去多久,都不会在心中遗忘,潘挚对这个生母没有丝毫印象,更加妄论母女之情,邹小乙伤感,这个女儿用了李孟然的生命换取得来,而她……
“很快,很快就能到了。”邹小乙说道。
兴许是这些日子来,邹小乙一直用给潘挚用药的缘故,即便现在停了下来,潘挚依然嗜睡,庆幸于此,潘挚难得的休养,面色反倒红润了不少,出汗再不是虚汗。
一早潘挚被闷的慌,挣扎着醒来时,衣裙内汗湿难耐,原是热的。
阳生含笑的眼眸静静的看着她,湿巾递给潘挚,潘挚轻轻擦了额上的汗,阳生再次递来干粮:“吃点东西,很快就到大名府了。”
“到了大名府我们务必放弃马车。”邹小乙道。
潘挚微微颔首,他们此行尤为惹眼,寻常人家是不会用马车的,若不是为了赶路,只怕从一开始就不会用。
“按照阳生的计划,横过大宋到大理,实在太过凶险,我并无把握,因而最终选择了此道,一路往北,经过相州,太原,再就是,真定府,从真定府出关,入辽国,再是……”
“真定府?我们会经过真定府?”潘挚心中说不起的喜悦,她的父亲母亲,如今就在真定府,只是瞬间,潘挚眼神再次黯淡下去。
就在那里又如何,她终归不能再见。
“通关文书我已经从潘美手上拿到了。”
潘挚小心翼翼的问:“我父亲他,他知道了?”
“他不知道,年节前我向他讨的。”
潘挚看着邹小乙的眼神更加疑惑,片刻后她垂下头,决定不问了,问与不问,结局都一样。
从真定府出关至辽国,沿着大辽边境很快就能到达西夏,一直沿着边境到吐蕃再至大理,完全是围着大宋国边境走了一遭。
邹小乙有此打算,私心里是为了潘挚能见一见李孟然,潘挚心中无生母,可李孟然依旧是生她的人。再者无论如何,在大宋国境内一日,他心终归不安,能用最快的方式出大宋,出了赵家势力范围,再加以伪装,这的确是最为保险的方法。
马车在午时终于入了大名府,邹小乙寻了处普通的民居稍作歇息,嘱咐阳生几句潘挚日常需要温补的汤药的事宜,便上了街市储备粮食。
阳生忙前忙后,手势如此娴熟,阳生当年出府历练,潘美特地给他了他尧竹和禹竹,然而他们二人终究是男子,哪能照顾好,大多数时候,都是阳生亲力亲为,三个男子各顾各的。
阳生搬起小凳子,坐到小炉边看火,潘挚不觉心疼,走到他身边蹲了下来,想要抢过他手里的扇子:“往后我来照顾你。”
阳生却没有放手,顺势搂过潘挚,潘挚脸一红,垂下头:“挚儿,我还是想问你一句,你可会后悔。”
潘挚小脸在阳生胸前摩挲了片刻,抬起头,对上阳生的下颚,悔吗?
潘挚知道阳生问的是,当她知道已经无法再回头后,甘心跟着他们一同离开,潘挚内心有过挣扎,一面是家族,一面是阳生,她想死吗?
不,她不想。
想要她死的,是那一个人。
潘挚用力将他抱住,说出了一个字:“悔。”
阳生身子一怔,只听潘挚继续道:“我悔,为何不早作决断。”
潘挚许多计划在那一日许王府乔迁宴上被扼杀,一切来的如此突然,她还没来得及向所有她恨的人报仇。
可如果,她一早就决定放弃这一切,选择离开,这所有所有都不会发生,或许就算发生了也与自己无关。
阳生不会娶凌泞,含翠依旧在潘胡氏身边,或者潘胡氏会在出京前把含翠的婚事办了,所有人无辜的人都能安然。
如今,她依然是逃离了东京城,逃离那一个巨大的牢笼,所有为她连累的人终归陷进了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