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谢灵毓。
出了仙仙阁便转入芭蕉园,墨荀小心观察,见自家公子眼底并无郁色这才放了心。
“公子,崔承业想见您。”
谢灵毓,“他还没走?”
墨荀解释,“他倒是急着走,是被他身边的崔子劝下了。崔承业已经求了几日了,属下一直晾着他,不敢叫他来打搅公子。”
谢灵毓抬眸看向墨荀,“你就这么笃定本君会见他?”
墨荀一时没反应过来,本能道,“属下以为公子定是会见的。公子拒了北胡定不会再拒崔家。崔家这局棋公子谋划多年,崔承业如今求上门也是公子料定之事。公子若不想见崔承业,他根本入不了桃源。”
他还有句话憋在心里不敢说,公子您耽于声色太久了,也该是时候办办正事了。
谢灵毓闻言,不置可否,淡淡道:“带路。”
*
小义堂被顾妙音劈得满目疮痍,这几日境中弟子正忙着修葺。
崔承业坐在四处漏光,屋顶漏风的屋里忐忑不安。
红绸从那日之后便消失了,崔承业一下慌了神,火急火燎要出桃源找人。
可一向对他不闻不问的崔子忽然站出来阻止了他的行为,还十分强硬要求他必须与谢灵毓见一面。
崔承业原不想理会,但崔子却拿出了崔家家主令,明言是奉老家主之令,若崔承业敢违抗家主令,天干地支便要将他绑去见谢灵毓。
虽然不知阿翁为何一定要逼着他去见谢灵毓,但崔承业为了能尽快去找红绸只能配合崔子完成崔衍交待的任务。
可这谢灵毓也不知是不是在拿乔?他一连求见几天都被挡了回来。
时间过得越久,红绸便跑的越远,崔承业等得捶心挠肝,终于等到墨荀松口,同意帮他再去传话。
眼看半个时辰过去了仍未见人,崔承业急得如坐针毡,跟屁股着了火似的。
“公子,来了。”习武之人耳力胜于常人,崔子未免崔承业在谢灵毓面前失了分寸沉声提醒。
崔承业勾着脖子看了看,“哪啊?怎么没瞧见人?”
正说着,便见一道颀长的月白身影出现在残壁前。
崔承业心下一凛,忽然想起数年前,他与京安一群纨绔公子游湖,谢灵毓独坐高台,湖边廊下皆是爱慕他的京城百姓,高门贵女为见他一面乘舟泛湖使出浑身解数想登高台,船只因人潮涌动寸步难行,更疯狂者还有跳湖泅水只为求谢灵毓垂青一眼。
那时,崔承业就知道,这位谢家郎君注定与他不是一类人,虽然他们都出身三公之家,但谢灵毓是连贵族都仰望不及的存在。
王家国公、甚至于他那一向不把文人放在眼里的阿翁,每每看见谢灵毓写的文章,都要掩面大哭一场,这样钟灵毓秀的神仙人物何以就生在了谢家?
谢家本就贵无可贵,如今又得稀世灵玉,这泼天富贵只怕又要延续千年。
但让人万万没想到,谢家千年族运竟未能供养起这颗盛世灵玉,谢灵毓冠礼未至,谢家九族尽灭,京安耀眼了十九载的明月终被拉入了泥潭。
包括崔承业在内的所有人,几乎都认定谢家完了,谢灵毓完了。
可当谢灵毓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崔承业忽然有了不敢直视的卑怯,从前,京安绝大数郎君在谢灵毓面前大多都是如此。
崔承业像只无措的小鸡仔赶紧起身,刚迎到门口,谢灵毓便抬步走了进来。
“不必多礼。”
他的声音清冷疏离,不禁让崔承业又想起以前同谢灵毓一起上宗学,所有同窗学子见了他比见了司马昱还恭敬。
谢灵毓面对众人的讨好和谄媚,也只矜贵从容说了四个字,“不必多礼。”
崔承业一时犯了难。
他与谢灵毓乃平辈,平日并无相交,但眼下他成了叛贼,又是崔家有求之人,按理他应该姿态低些帮崔家讨好他,可方才他又说了不必多礼……
斟酌片刻,崔承业站直身子,双手叠覆齐胸,行了君子礼,“谢兄。”
谢灵毓比他大三个月,叫声谢兄不算多礼,还可以攀点关系,嘿嘿。
这一声谢兄把墨荀喊蒙了,瞠目结舌看着崔承业。
谁是你谢兄?
你还真敢叫。
谢灵毓抬眸扫向崔承业,不是这么会打蛇上棍崔家也轮不到崔承业手中。
他并未与崔承业计较一个称呼,神色淡淡,“听墨荀说你要见本君?”
崔承业点点头,上前两步,“崔家月前收到顾五娘子密信,阿翁便命我来与谢兄一叙。”
墨荀皱眉,这憨货占便宜占上瘾了?
谢灵毓不语,静静看着他。
崔承业干笑两声,硬着头皮继续道,“不瞒谢兄,如今崔家处境尴尬,君上要开科举,阿翁作为士族砥柱自是不允,朝堂之上云波诡谲,阿翁身为崔家家族,自要为崔家满门谋求后路。谢兄有经世之才,若为天下主定是黎民之幸,崔家愿以清河七郡为礼,与谢兄共襄盛举。”
这番话谢灵毓已经不知听过多少遍了,眸中略有恹色。
还不如顾妙音房中的话本子有趣,也不知湘莲何时才知道陷害她夫君的就是好心收留她的白面衙役。
崔承业唾沫横飞,激情澎湃,完了还不忘问问谢灵毓的意见,“谢兄,你以为呢?”
谢灵毓瞥了他身后的崔子一眼,缓缓道,“谁告诉你们本君要做这天下之主的?”
崔承业愣了愣,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当反贼的最大志向不就是登上那至高之位?
谢灵毓偏头扫看崔承业,“本君对做天下之主没有兴趣,崔家若想永保荣光,崔衍只怕是找错人了。”
“找错人了?”崔承业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大步退向崔子,小声道,“你听见他说的了?阿翁可还有什么交待?快告诉我。”
崔子眼神微变,看着崔承业欲言又止。
崔承业不过只是诈一诈崔子,见他如此反应不觉一愣,竟真有?
崔子憨厚的脸色略有些犹豫。
崔承业用手戳了戳他的肩膀,“崔子,你到底说不说啊?”
崔子看着崔承业这傻憨的模样,最终把心一横,上前跪呈,“谢公子,我家老郡公愿用清河七郡百年积蓄换谢公子一诺。”
崔承业愣住了,呆呆看着崔子。
谢灵毓情绪不显,“说来听听。”
崔子从怀中取出崔家家主令,沉声道,“老郡公求谢公子护我崔家家主十年。”
谢灵毓看了崔承业一眼,故名顾问,“崔家家主?”
崔子神情哀戚,“我等临出京安前,老郡公有交待,崔家家主由崔家嫡长房崔十一郎任命。”
闻言,崔承业如遭雷劫,踉跄了几步一把拽起崔子的衣襟,“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崔子,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诅咒阿翁!?”
崔承业比谢灵毓还小,如今还未成冠礼,老家主犹在的情况家族是不可能让一个毛头小子当家的。
崔子双手将家主令奉于崔承业面前,“公子,接令。”
崔承业气得脸色发白,咬牙对着崔子的脸一拳揍去。崔子纹丝不动,倒是崔承业骨头差点都碎了。
他红着眼,换了只手准备继续打。
谢灵毓开口打断堂前闹剧,“百年巨富便只为了让本君护他十年?”
崔承业胳膊一顿,抬头看向谢灵毓。
崔子颔首,“是。老郡公说,若崔家巨变,他之身死、十年茫茫都不能让十一郎长成独挡一面的崔家主君,那崔家注定亡矣。”
崔承业眸光眨破,离开京安前夕的一幕幕忽如走马灯一般历历重现脑海。
崔家天干地支、还春丹、家主令……
还有阿翁临别时未言尽的离别……
崔承业好似被人蒙头打了一拳,他好像一下就通了。
一开始就没有什么任务?
阿翁就是要护着安然离开京安。
崔承业一下慌了,拽着崔子往外走,“走!我们别求他了,我们现在就回京安,阿翁……阿翁还等我……”
天干地支都出了京安,还有谁能护阿翁?
崔子跪地不动。
早在崔衍举全力将崔承业送离出京便已经做出了决定。
皇室不会放过崔家,他愿以一人之命换崔家灭门之祸,崔承礼已经依附司马昱,他们定不会让崔承业活着,为了不让崔家变成皇室傀儡,也为了保住崔承业,崔衍替他谋求了另外一条通天路。
谢家,谢灵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