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芒”空旷的大地上,传来一声声凄厉的惨呼,拖着长长的留音,响彻天空。万龙暗呜,大地沉寂,一个身影踉踉跄跄,不知疲倦地奔跑,也不知奔驰了多久,终于停下,躬下身来,嘶声剧喘后,委身于地。
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努力地睁着一双大眼,只希望它暴眶而出,因为他早已无泪可流。
“为什么?为什么?”他忽而呼喊,忽而自扪,忽而绝望嗥叫:福先生的族人是他一力带至此处,为什么突遭此厄?德先生的族人与天地与人兽无仇也无不敬,为什么祖孙三辈逃的逃,疯的疯,甚至只余白骨?石干一天生石人,为何也陷于仇恨,下落不明?聂峰隔世之交,孑然一身,才一见面,便即翻脸?莫非自己就是传说中的万人劫?
“为什么?为什么?”他伤心欲绝,喃喃自语道:“我对不起你们,我害了你们!”声音愈来愈低,听来万念俱灰。
“我还是离开你们吧,我不能再害你们了。”
如果他有眼泪,此地已然成河;如有生灵知悉,必定垂首肃穆。这里有的是生灵,飞鸟毕至,无不解羽顿首;群兽咸来,纷纷驻足噤声,只有信龙,耷拉着头避开他的哀鸣。
“你们要地精,来啊!撕碎了我,吃掉我,你们就可以长生不老了。哈哈!”他又发疯了一样狂笑道。
“好啊,我先来。”一个声音答应道。他矍然坐起,看到一个人只肢倨地,仰首趴着,额头上挤满了皱纹,正朝着他撮嘴傻笑。
“书!”重华一下子清醒过来,连忙上前拢住他。
书却又忽然不停地大力叩首,着地发声,边叩边哭诉:“父亲,我错了,你原谅我。我错了,啊?”
重华心如刀绞,看着他一上一下胡乱叩头,满脸是泥,直到他累了,才托起他道:“好,我这就原谅你!”
书咕咚一声,倒身便睡。
重华强忍悲痛,检查了他的腿骨,为他包扎固定了,又把他身子擦洗干净。
他一阵忙碌,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聂峰和福慧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边。
“你没事吧?”聂峰关心地问,福慧就站在他的身后脸望着远处。
重华站起身来,看了他二个,正要告诉他们福德二族遭遇,书倏忽惊醒,看到福慧,怪叫一声,转身跌跌撞撞跳着逃跑,重华知他腿上伤重,连忙上前搀扶,书拚命挣扎,对着重华嗬嗬大叫。
重华这一瞬间看出了他眼中的话语:“我不知道,我没有做。”
他的心灵震撼了,更加用力抓住书,亦用目语和他说:“我相信你,你是冤枉的,你不是故意的。”
书似乎有些平息,但对福慧如见蛇蝎,躲在重华的身后,瑟瑟发抖。
重华什么也不想说了,就是书眼睛里一点点良心的申诉,让他心起怜悯救急之念,他头也不回,伸手朝着身后连挥数下。
聂峰不禁抚然,呆立片刻,拉着福慧悻悻离去,走不数步,又听得重华在身后喊道:“等一下。”
等他们转过身来,重华朗声和福慧道:“姑娘,你暂时不要回去见你妈妈。”
“为什么?”
“她已经当众发誓:谁在她面前提起你,她就死在谁面前;她在哪里见到你,就死在哪里!”
福慧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身子摇摇欲坠,几乎扑倒。聂峰扶住她问重华:“你说的是真的?”
重华回头看了看书,才冷冷的道:“不信你看看他,我也是被她母亲撵走的。”
聂峰无话可说,托住福慧的腰身,二个相扶着去了,就如重华扶住书一样反向而行,再也没有了往日奔行如雷的气势,而脚步声更重,只不过重华听不出来罢了。
重华思来想去,觉得天下之大,除了大高原上致意姐弟,无可去之处,亦无可托之人,他看着福慧远远的背影问书:“你恨她吗?”书点点头。
“你怕她吗?”书又点头,
他盯着书道:“我带你到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很冷,她肯定不会去,你怕不怕冷?”书果断摇头。
重华招来信龙,载着自己和书,缓缓西行,一路双雕不停报信,始终不见福德二人身影。
他无可奈何,觉得事情纷杂,只能做一桩是一桩,因想着书身体衰弱,精神不稳,一路上着意抚慰,勤寻些大补草药菌菇与他补养,书本来是修行世家,在他的照料之下,身体倒是渐渐的恢复了。重华哪里知道自他出了重华宫,基地一时发生了多少重大离奇的事情。
他那天被送到基地门口,抬头一看,太阳已在头顶,再看看四周,除了洞口有二个人影,广场上空荡荡的。这一个上午糊里糊涂,所想所言,绝非已愿。他想不通,大主管再豪迈,也不会就凭自己二句话就把自己扔这儿,相信他自己找石干?
他怔了半天,直到看到一身的行头终于恍然:有了随身宝和小飞龙,自己就和泰山他们一样,时刻被基地监控着。
现在怎么办?仙膏没有,总不能让基地里的人都来吸自己的血吧,但石干反正要找,得先走得远远的,脱下这身行头,再和石干联系。
想到这里,转过身来,朝着洞口方向轻轻一哂,那二个人仍在争执,基地的勤执正把一个灰衣人往外推搡:“快走,以后不许再来,告诉你了,这里没有灵童。”
重华听得真切,便走近观看,灰衣人虽然身材高大,须发皆白,遮住了大半个头脸,天气早已变暖,他仍穿着厚厚的皮袍,外面的毛色脏得发灰发黑,异味且重,隔着老远都能闻到,是以基地勤执本是离得远远的呵斥,见他不走才不情愿的动手撵他。
重华想他便是那执着的修行者,念他老迈可怜,当即松开小飞龙上的头盔上前道:“老人家,你进不去的,先息息再说。”勤执见了他身上的装备,正好溜回。
那老者本和勤执在骄阳下争执久了,此时见了重华全副武装,以为不善,痛苦的闭上眼睛,身子摇摇欲倒。
重华见了连忙扶他躺下,听他挣扎着说了个字:“水”,赶紧去找勤执要水,二个勤执一再推诿,只不理睬,重华和他们理论不过,自己也是口干舌躁,回头看看空旷地上躺着的渺小老者,一时便觉得勤执、基地、洞口都是凶猛野兽一般,愤愤而回,背负起老者,拄着杖下山找水。
老者因闻得灵须杖异香,渐渐神智清晰,在他耳边指点行程,很快找到一条河,略饮些水,才得缓和。
重华也累得够呛,脱掉装备,老者见了他身形面目,惊道:“是你!”
“你认识我?”重华莫名其妙。
老者上上下下打量他,又转回身朝着基地方向看了一阵,不易察觉的摇摇头:“我不认识你,谢谢你救了我,我住在山那边,现在要回去了。”
重华忙问他:“大师既住在这附近,可曾听说过石头人的消息?”
老者横了他一眼:“你要找什么,基地有的是人,何必问我!”
“我不是基地里的人,他们送我这套装备,是为了帮我找到石人。”
“哦,石人?是石头的吗?若是那样,应该是石头神了,没听说过,我还认识二个后生,回去问问,如果有消息,再想法子到基地告诉你。”
“谢谢!既是这样,到哪里都是找,我和你一起走吧。”他抬头看看天色:“大师,天色不早了,我们先将就住下,明早再行可好?”见老者默许,又道:“大师,我替你把皮袍洗一下?”
“不用,抖擞二下就行了。”老者说着便自行躺下。
他自行到河边洗了,回来问道:“大师,你要不要洗一下,水不算太冷。”
老者轻轻的摇摇头,低声嘀咕道:“年纪轻轻,怎么这么唠叨!”
重华在他身边躺下,天气暗黑下来,他以手作枕,不能入睡,二天不到,他心中一直憧憬瞻仰的基地便令他失望了:二主管三主管玩物丧志;勤执毫无道德良心;如夫人的安排现在想来居心叵测;便是大主管也装腔作势、心不在焉,如此窥豹一斑,基地的使命已经沦丧了。
他的眼前又跳出福先生族人跋山涉水前途未卜的黑白画面,便是身边老者也能数次佝偻着老迈身躯翻山越岭往返求道,而昆仑山上却是灯火辉煌声色犬马,就是神行机车小飞龙也是按图索骥般浮皮潦草地走一圈,怎能找到同类、找到了又怎样?自己和老者便是例证!
他侧过身来,见老者无声无息,便悄悄地运起金眼,发现老者也正在默默地打量自己,“大师睡了吗?”他问道。
老者没有应答,他也毫不在意,有时候人与人之间并不需要太多交流,在知道对方毕身在孤独中以弱小身躯顽强地和各种自私傲慢且强大的力量抗争,只为了完成一个坚定的信念时,他看到了对方的伟大和可亲可敬,这老者,是他有生以来最为尊敬之士。
二人都不惯多睡,早早醒来,老者自找一个地方站着冥想。
重华走开些,掏出鹰骨笛连吹数声,不多时,双雕与气龙齐至,重华惊讶它们的快速,灰雕道:“我们远远的跟着你,只在附近活动,所以来得快。”
他带着它们来到老者身前:“大师,我有法子很快越过高山,你且闭上眼睛和心思,我让你张开时再张开。”
为了让他相信,他也不穿小飞龙装备,和老者齐齐站立,先问过老者山对面的大体位置和明显标记,然后念念有词,原来他将老者的话和双雕交待了,又气龙:“这位大师德高年迈,飞行时须稳当些。”
老者虽然疑惑,还是听从他的安排,跨上龙背,只觉得身形晃动,耳边风声飒飒,气流劲疾,除此之外并无不适,双雕在空中看着地形引导,气龙扶摇直上,翻过数道山脊,平稳落下,重华方让老者睁开眼睛。
老者镇静下来,四周走动对比后,一脸惊骇之色,竟不敢和重华对面说话。重华再问他时,他躬身答道:“还须翻过一座山岭,有一处不冻泉,附近便是。”
重华让雕龙仍如前行动,又是很快即至,老者越发视他如神,长躬身道:“不料世间果有此大神通,阁下真是天眷地顾!”
重华谦逊道:“大师矢志不渝,坚韧不拔,才令人钦佩!”
“天造者,我叫扎哈,能否容我往圣泉旁清洁身子?”
重华奇怪道:“昨日请大师清洗,大师不肯,今日却又自要清洁?”
扎哈道:“大高原上本来颇多圣水,当世间欲念盛行时,污染无数,先辈极是痛心,落下规矩只在重大节日时方能浇水洁净身子,昨晚见你以身入水其实不喜,今天方知你非凡身份,你既相邀,怎不从命!”
重华哈哈大笑:“大师,你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