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权这东西是很玄妙的。
它是一种基于体制所凝聚的人心,有效随时可以掀起腥风血雨,无效时也就是那回事,而且转换的过程极为微妙与迅速。
仅仅是数月前,天子病情不显的时候,虽然天下人都恨不得让这位天子滚蛋,可真正的聪明人还是知道,王芬的废立之举绝对是瞎扯淡,成功概率也是极低!
但很快,随着天子病情显露出来,虽然其人还没死,但人心却立即发生了动摇。而且随着大将军对天子的挑战,或者说是抢班夺权成功,大家立即就对北宫还活着、还很清醒的天子没了感觉,反而都觉的如释重负起来,甚至不少人都跟着摩拳擦掌起来……
然而,当十万凉州叛军从凉州那个角落里涌出来,试图夺取西都长安之时,一切又重新微妙了起来……懦弱之辈对凉州叛军的畏惧,忠贞之士对长安失陷后果的担忧,却反而给了那位病床上的天子赋予了新的政治活力。
一个在位二十多年的正统天子,以保卫司隶的旗号可以做出任何政治决断,而不容任何人拒绝!
因为那是长安,那是关中,那是汉王朝的命根子!
长安距离洛阳六百里,潼关距离洛阳四百里。
但实际上这个数字不能够准确描述二者的真正距离,因为关中平原,也就是渭河平原是一马平川的,是一体的。从军事角度来说,一旦叛军占据了关中,那么从潼关到洛阳这区区四百里距离就显得毫无意义了。因为叛军届时将握有雄关,占有形胜之地,而洛阳却无险可守。
故此,这个政治责任除了一个快死的正统天子,没人担得起来,何进也不行……多年未曾杀猪的他养尊处优多年,听说早已经渐渐发胖,哪里有这个力气?
而相对应的,张让朝蹇硕献出的这个计策堪称一针见血。
第一个走的人是盖勋,他被任命为京兆尹,也就是长安所在郡的郡守,去西面抵御叛军。
没办法,张让等一群老内侍清醒的很,他们心里清楚,天子终究身体不行了,这时候不是露脸吸引仇恨的时机,于是便撺掇了年轻的蹇硕,让其以保护皇次子刘协为借口,真正出面来做这件事情。
而对于蹇硕本人而言,盖勋才是从情感上最直接的政治对手,因为这个凉州人在跟他争夺天子的宠信。
盖勋接到旨意,宛如晴天霹雳一般……他倒不是怕了凉州叛军,也不是不愿意去阻止叛军,实际上他对凉州叛军知根知底,也乐意为之效劳。但是时间太敏感了,真正让他这个凉州忠贞之士难以接受的是,在最后时刻,这位天子到底还是选择了阉宦蹇硕作为身后事的保障者,而非他盖元固。
试想,如果没有天子的点头,尚书台怎么可能会老老实实按照程序拟旨?
盖勋没有接旨,也没有当场拒绝,他只是试图前往西园去面见天子,却居然不能入内,反而是传旨的小黄门跟着他来到西园前,当众要求让他速速接诏……而盖元固终究不是公孙珣,于是乎,正如多年前在殿前磕头不止的阳球一样,他也最终不能不奉召!
就这样,军务紧急,新任京兆尹盖勋失魂落魄接过圣旨当日,便匆忙往长安而去。临行前,其人一言不发,只是仰天一叹,便打马而去,这使得闻讯相送之人倍感萧索。
谁都知道,阉宦借着抵抗西凉叛军的政治正确重新启用了皇权这柄利刃,牛刀小试,大获成功!
接下来的目标不是公孙珣和袁绍,而是大将军何进——原因很简单,公孙珣也好、袁绍也好,此时之所以能够有底气在这里或明或暗的与天子叫板,说到底还是有大将军这块招牌来替他们遮风挡雨,大将军的存在使得汉室皇权的部分合法性转移到了北宫之外。
而天子在病榻上仔细听蹇硕说明了其人的方案后,几乎是立即就做出了选择……因为他实在是担心自己的幼子刘协!
刘协今年不到十岁,聪明可爱,与他的兄长刘辩关系也很好,倒不必担心手足相残。但是身为同床之人,天子却太清楚自己的皇后、皇长子刘辩的母亲、何大将军的妹妹何皇后是个怎么样的人了!如果不能有所安排,那刘协十之八九要被何皇后给弄死,恰如她当年轻易弄死刘协的生母王美人一般。
之前让抚养刘协长大的董太后侄子董重出任骠骑大将军,让蹇硕组建西园八校尉,当然是为了抑制大将军何进,但为什么要抑制他,还不是为了能让刘协妥善存身?
人之将死,或者说如此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将死,能让他牵肠挂肚的也就是自己的两个儿子了。
废长立幼可能只是冲动与某种备用方案,二子俱全才是根本愿望。
正是基于这种心理,天子思索不久便唤来黄门侍郎,然后当众下诏,让大将军引兵往关中拒西凉叛军。
天子的圣意光明正大,无可辩驳,而诏书不急不缓,经过黄门监转到尚书台,尚书台复核后正式拟旨,再由黄门监接手,准备第二日一早就正式持节传达给大将军。
其实,旨意尚未正式拟成,早已经对尚书台有所控制的何进便得知了消息,然后一筹莫展……因为他无法拒绝这个旨意!
身为统帅天下兵马的大将军,怎么可能去拒绝保卫长安这种旨意?
真要是那么干了,他这个大将军的合法性怕是立即要丢掉一半,可洛中如此局势,鬼知道天子能撑到什么时候,这时候走不是把之前的一切拱手让给蹇硕吗?
“如之奈何啊?”
惶急之下,何大将军连夜召集幕中、麾下智谋之士,共论此事。
这个时候的何进,手下的智谋之士太多了,有名有姓的大概有这些:
长史王谦(二世三公);主簿陈琳;司马许凉(阅兵发起人);从事中郎王允;令吏边让(杨俊之师);大将军府掾——蒯越、王匡、吴匡、伍孚。
除此之外,还有大量从何进府中转任到洛中各处,以及直接被他提拔举用的人:
如虎贲中郎将孔融;羽林中郎将桓典(昔日的骢马御史);北军中侯刘表、鲍信;谏议大夫种绍;御史中丞董扶(跟刘焉说益州有天子气的那位)……
而等到阅兵结束,各地入洛兵马与西园大部分禁军正式投靠了大将军后,这个名单里还要加上袁绍、曹操、刘备、张杨、张辽等等等等一堆人。
除此之外,公孙珣的族弟公孙越、刘焉的长子刘范、董卓的弟弟董旻,也都全在此列,他们代表着何进权力结构中很重要的一环。
至于放在各处不能轻易脱离值守的,那就更多了,什么洛阳八关的守将,什么尚书台的尚书,什么外地的牧守,数都数不清。
当然了,这么多人,肯定不可能都去跟何进当面开会,何进的核心决策层只能是自己的直属大将军府属吏,还有那些被他安置在洛中各处党羽的佼佼者,至于新来的西园禁军和地方武装,除了一个袁本初外,其余人从曹操以下都只能搬个小板凳坐在外堂,等着听里面的决策!
没错,曹孟德被人排挤了!
但是谁让他身份尴尬呢?外戚和士人们正在磨刀霍霍对付阉宦,你曹孟德虽说一出道就有一封投名状交上,但事关生死,谁又能信得过你呢?
或许袁本初这个发小信得过你,或许公孙珣这个战友信得过你,可其他人呢?大将军呢?
于是曹孟德只能以两千石禁军校尉的身份,尴尬坐在外堂,一边跟一群千石武官喝酒,一边准备就内堂前排人士的决策发表一下意见……所谓闻而笑、闻而怒、闻而喜、闻而叹,却不能直接参与进去。
和他一样的,还有刘备、张杨、张辽等人,以及大将军府的下层武人属吏,什么王匡、吴匡、伍孚,甚至还有袁绍等人带来的跟班,诸如吴臣等辈。
当然了,跟曹操相比,这波人连闻而笑都做不到的,他们没那个资格去笑里面的人。
洛阳夜色深沉,大将军府中聚集了太多人,而且将来还会有更多。这些人中,有龙有虎,有蛇有虫,有人忠心耿耿想要扶住汉室,有人狼心狗肺一心图谋个人前途,有人互相勾结所图甚大,有人闭口不言独善其身……却唯独没有几个真正忠心于大将军何进的!
“如之奈何啊?”辽东特产的红色蜜蜡烛火之下,有些大腹便便的何进再度恳切发问道。
众人依旧不言。
“大将军此时万万不可离开洛阳!”出言的乃是袁绍袁本初,或者说,之前众人沉默就都是在等这位四世三公,洛中公族子弟之首外加党人领袖的开口。“若是身在长安,身后洛阳有变,如何能相机应对?真要是北宫有变,张让控制北宫、赵忠控制南宫、蹇硕控制西园,届时此地中人一时俱都身死族灭之事也未必可知!”
何进一手摸着肚子一边长叹一声:“本初,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呢?但身为大将军,若不能受诏戍卫长安陵寝,怕是要被天下人耻笑的,将来又凭什么来辅佐天子呢?而且,咱们说一句题外之话,如今叛军十万气势汹汹,怕是须臾间便要到达关中平原了……叛军从凉州来,多是骑兵长矛,到了平原之上,若是不能挡下来,真打下了长安,再来洛阳,你我之辈岂不是照样身死族灭?”
“那大将军不妨应诏出兵便是。”一直没吭声的主簿陈琳突然生硬开口。“去长安,洛阳让与他人处置!”
不过,随着最上首的王谦回头看了其人一眼,陈琳陈孔璋马上失笑赔罪:“不对,我是被绕糊涂了……诚如大将军所言,眼前局势确实难办,诏书不接失人心,而西征却又万万不可。”
“那便只有一条路了。”边让忽然插嘴道。“奉诏而不行,拖延时间。”
“但若如此。”对面的刘范蹙眉询问道。“关中怎么办?关中万万不能有失的……只是拖时间而不行,却不对关中有所应对,那天下人又怎么看呢?”
“可以遣一位大将之材代大将军出征嘛!”袁绍忽然提议道。“找一位位阶足够的宿将,持节出关西,为诸将之首,替大将军行关西事!”
众人一时沉吟。
“大将军,诸位。”就在此时,角落中的一人小心翼翼的起身来到堂中俯身下拜,却正是董卓之弟董旻。“我兄自从昔日随张车骑征西回身后,一直在扶风坐镇,将兵两万,以对西凉,若能让他为帅,想来也算是知己知彼……他很早便有言,若叛军来袭,愿意为大将军分忧。”
“董仲颖有此意吗?”不等何进言语,袁绍当即便笑问道,董卓曾任过他叔父的门下掾,所以倒不显得失礼。
“正是。”董旻小心翼翼。
“董仲颖久在西凉,堪称宿将。”边让蹙眉插嘴道。“但他的两万兵如何能抵挡此番十万西凉叛军?”
“是啊,还是要增兵的……”
“三河骑士还是要动员起来的,还有如今各地带来的阅兵部队,或许也可以凑一凑。”
“不行,阅兵部队要征入西园禁军的,不如出北军五校……”
“叛军号称十万固然虚妄,但除去杂胡之类的,我估计战兵也有五六万,还是要再有三四万援军为上,三河五校到底还有几人?”
“还是要有别的将军领着出征为好。”众人一时纷纷议论。
董旻尴尬的笑了一下,却是自觉的退了回去……说白了,所有人都看不起董卓一个典型的不读书边郡武人,哪怕其人当年在张温征西后唯一保全了部队,如今也是堂堂乡侯了。
地域歧视加政治歧视,就是这么直白。
“朱公伟可以吗?”扔下董卓,有人试探性的询问道。
“朱公伟刚刚河内履任,如何能用啊?”袁绍似笑非笑。
“那皇甫义真呢?”陈琳忽然再问道。“他之前一直在扶风封地那里闲居,正好可以用来做主帅嘛,皇甫义真为主,董仲颖为副,都是西凉宿将,再征发一些兵马,共引五六万兵,岂不正好?”
主位上的何进大为意动。
“皇甫义真或许可以……”袁绍登时大急。“可精兵良将哪里嫌少?我意蓟侯正在孟津,而且蓟侯为大将军故交,此番阅兵也是大将军之倚仗,若其人为主帅,则天下人皆知,是大将军不弃关中!为什么一定要只两位将军呢?再说了,蓟侯自弱冠以来,几无败绩,若其人为主帅,皇甫义真、董仲颖这两位凉州宿将为副,不要说能稳住长安局势,便是将叛军赶出关中也未必可知啊!”
袁本初图穷匕见,何进也难免心中大动,更重要的是……座中诸多才智之士,居然大多点头应和。
何进思虑片刻,却又有些尴尬:“不瞒诸位,当日我曾夸下海口,让文琪去做冀州牧扫荡太行……如今正该履约之时,却要劳动他往关中去,这未免有些对不住他!”
众人看向一直没有言语的黄门侍郎公孙越,其人却依旧端坐不动面不改色,俨然是事发突然,没有得到任何授意,故此不语。
“这就要大将军示之以诚了。”思虑片刻后,襄阳蒯越越过自己身侧的刘表,轻声建议道。“大将军若是觉得这个方案最好,何妨今夜亲身往孟津一行,与卫将军共论故谊时坚?而且再说了,西凉叛军毕竟是离开家乡凉州来到司隶,属于异地作战,便是不能被轻易击退,只要卫将军能守住长安,彼辈也会捱不住补给,然后数月便退的。届时,洛中局势已定,卫将军又以大功之身回洛,大将军想怎么偿还这份人情也都无不可的!”
袁绍盯着自己斜对面的蒯越,一时捻须赞叹颔首不止,而座中也俱都不再言语。
何进思虑再三,却终于是拿定主意,然后豁然起身:“既如此,我即刻连夜出城,面见文琪!你们就在此处,谋划分配出兵之事,再议论一下卫将军走后洛中兵力分布,务必不能让蹇硕这个阉人得势!”
“我随大将军去!”长史王谦也是主动请随。“有些话大将军若不便说,我来说就是。”
“好!”何进大加赞赏。“正要劳动长史。”
众人赶紧起身相送,便是在外面喝酒瞎扯淡的曹孟德等人,也被惊动,然后跟了出来……毕竟嘛,真正能留在府中筹备出兵事宜的肯定是大将军府的兵事属吏,其余人等也是要趁机告辞的。
就这样,何进的仪仗匆匆出北门而走,大部分与会之人也在大将军府属吏们的相送下各自回家。
众人三五成群,议论纷纷。
蒯越送的是刘表。
洛阳此时还没有到宵禁的时候,街上其实还算热闹,再加上时局不好,如这样四处行走的贵人车架其实蛮多的,有人离开了一场政治聚会,甚至还要参加第二场也说不定。而与别处不同,蒯越、刘表二人同车许久,都快到刘表住的地方,却始终没有说上几句话。
实际上,之前在内堂议论‘大事’的时候,刘表一直都没有说话。
最后,蒯异度自己忍不住了:“景升兄为何今晚一言不发?你平日也不是这种性格的人啊?”
“异度想让我说什么?”刘表微笑反问。“是劝大将军接旨出征为阉宦所图呢,还是劝大将军公然拒旨不守臣节呢?是劝大将军因地制宜以董卓这种粗人为帅掌握数万大军呢,还是劝大将军私相授受以私恩诱使卫将军为帅呢?是受大将军征辟之恩却为袁本初张目呢,还是做了几十年的党人却又与天下楷模相对呢?国家危难,我刘表不能安抚局势,便只好闭口不言以保自身清白了。”
身为大将军府掾,之前却屡次襄助袁绍定策的蒯越尴尬万分,继而羞愧难言。但半晌,其人到底是在车内俯首相拜:“景升兄果然赤诚君子!”
刘表也微微俯首相对,并不以为意。
不管蒯越有没有感到羞耻了,听从他的意见而有所决断的何进到底是在黑夜中出了洛阳。其人车马仪仗一路不停,走到孟津后,更是有驻军迎上,匆忙拦住他们,阻止大将军过河。
原来,就在这一月间,因为今年冬日天气格外严寒的缘故,孟津地段的黄河却因为十余天前的降雪突然进入了冰封期,冰厚数尺,若是小心一些,便是马匹车辆也都能过去。而如此情形虽然于百姓而言是方便了不少,但对于何大将军的车马仪仗而言却不免有些不太对路。
不过何进到底还算是知道事关重大,再加上其人到底是南阳一屠夫出身,所以也就没摆架子,直接与长史王谦离开车马仪仗,只让吴匡带数名心腹武士相随,再加上本地驻军的向导便径直步行过河去了。
饶是公孙珣渐渐心有城府,听到何进亲身到来,又见到对方以如此姿态过河,也是不免有些惊愕与震动。
营寨内瞬间灯火通明,匆匆起身的公孙珣率众出迎。
天寒地冻,二人来不及多少寒暄,便转入帐内烤火煮汤,兼论此行目的。
何进没有做什么掩饰,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遮掩的,便将自己的目的全盘托出,而公孙珣则犹豫一时。
他当然会犹豫,而且理由何进都知道,无外乎是这件事情太麻烦了,粘上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然后耽误他公孙珣拿到冀州牧。
当然了,这冀州牧的分量在何进以及绝大部分人看来跟公孙珣看来不是一回事——何进等人眼中的冀州牧那就是一个州牧,在公孙珣看来却是将来轻易取天下的绝大助力。
但是,这话怎么可能说出口?而且何进如此姿态,公孙珣想要拒绝怎么都得找个真正让人无可辩驳的理由吧?
不然,就是直接翻脸了。而此时翻脸,不仅要丧失最大的政治资本,还要丢人现眼,为天下人耻笑的——那个白马将军平日里装模作样,实际上还不是为了当官?
“文琪啊!”何进见状一声感叹,却是放下汤碗,上前挪动自己的太尉椅与公孙珣共坐,并趁势握住了对方的手。“我实在是无可奈何了……再帮我一帮,不求战胜,只要稳住长安不失,待敌自退,便感激不尽了。只要能熬过此番,事成之后,不要说冀州牧,届时我杀了董重,你来做骠骑将军,你、我,还有我弟何苗,我们三人联合洛中公族共掌国是又何妨啊?!咱们也学书中那般来一个共和之治!”
此言一出,帐中鸦雀无声,呼吸可闻,不要说公孙珣怔在那里,便是随何进来的王谦、吴匡,在旁作陪的娄圭、韩当、戏忠,也都纷纷吃惊不已。
首先,这话绝对没人教,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忠诚的下属会撺掇着何进让权的,而袁绍那拨党人苦心对付公孙珣更是为了防止这种状况,他计划的第一步是袁氏与何氏共同执政,然后再看着能不能将何氏也撵下去,就防着公孙珣这种人入洛捣乱呢!
所以说,这话只能是何进自己的言语……只是说不清是肺腑之言还是他个人的狡黠机变罢了。
其次,这话说的还极有水平……共和之治,是历史上西周的一段时期,当时国人暴动撵走了周厉王,然后是周公和召公二人一起执政,史称共和之治。
这是中国纪年的开端,是中国文官政治的起源……这个词汇说出来,真的说明人家何遂高这些年有所长进了!
当然了,公孙珣不至于被什么共和之治给吓到,因为多少年了,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骨子里认定了这个天下要塌,认定了一切都要推到重来,所谓汉室不可复兴,而他公孙珣不可不存大志!
其人此时是不可能视中枢的什么东西为宝物的,他此番出山,其实跟逃跑的刘焉一样,要的就是趁着这次最后的政治风波,求一份地方上的大实惠。
然而问题在于,人家何遂高如此姿态,公孙珣就更加难以拒绝了!
“我心里有些乱。”公孙珣按着对方手恳切说道。“遂高兄,请你让我出去跟我的属下谈一谈……你放心,今夜一定给你答复!”
何进依旧坦然,也不逼迫过甚。
公孙珣领着几个心腹出来,转到了旁边韩当的帐内,韩当本人是不用提了,主要是戏忠和娄圭。
“如之奈何啊?”大半夜的,饶是公孙珣对凉州叛军的来袭引发的政治风潮有所准备,却依旧被何进这一手给打懵了。
“这首先要问君侯到底是在担心什么?”戏忠当仁不让。“大将军请君侯往长安一行,君侯难以推脱,那么若去长安,君侯最怕什么?”
“最怕耽误时间!”公孙珣无奈作答。“洛中大局瞬息万变,而我只求冀州牧,若是凉州军退后再回来,怕届时洛中已经生变,而我却根本来不及整饬冀州,甚至根本求而不得或者干脆无处求冀州牧。”
“原来如此。”戏忠若有所思道。“天子身体摆在那里,确实让人犹疑……但我还有两件事情想要君侯作答。”
“你说。”
“其一,便是今日大将军不来,前日哨骑到洛阳,昨日盖元固便被撵到了长安,然后今日大将军说他明日便要接诏……”
“你说的不错。”公孙珣听到一半就明白了过来,然后愈发疑难起来。“便是没有大将军今日所求,怕是天子和阉宦也要下旨将我撵到长安去……身为将军,我可以不入洛为官,却难拒绝保卫长安陵寝的任命。”
“不错。”戏忠继续言道。“其二,我不通军事……敢问君侯,此去长安到底要耽搁多长时间?叛军真的势大难制吗?咱们之前说,不能入西凉……”
“非也非也。”娄圭忽然捻须插嘴道。“凉州是凉州,关中是关中,志才不要弄混了。实际上,单以军事论,此去长安未必就没有胜机,也未必就要仗着长安城与对方空耗……依我看来,叛军虽然号称十万且气势汹汹却未必战力出众。”
“子伯所言不错。”公孙珣面不改色当即颔首。
得到鼓励的娄圭当即继续对戏忠解释了起来:“首先,战斗不是在凉州而是在司隶,是在关中平原上,叛军不是据家乡而守,而是打出来的,他们在关中没有根基,甚至因为劫掠必然会受关中百姓的抵制与仇视;其次,虽然关中一马平川,六七百里纵马狂奔不过几日功夫,但城池尽在官军之手,叛军需要一座座城池打下去,才能有所进去,而官军却能来去自如,掌握主动;而且,凉州人,骑兵多,野战固然出色,可有几个善于攻城的?最后,他们动员了这么多兵马,后勤能撑几日?哪里比得上官军背靠洛阳府库?”
“那……”
“要我说!”娄圭放下捻须之手,肃容相对公孙珣。“君侯,若能集中精兵五万,层层设防,等到冬日一过,来年春日放暖,叛军因为攻城疲惫不堪之时,我军或许可以一战而胜,将他们撵回凉州去!”
“原来如此。”戏忠眼见着公孙珣微微颔首,不由松了一口气。“我不通军事,还以为此战是要在凉州打呢……但若是在司隶保卫国家,却又是两回事了。君侯,这跟我们的约定不相违。”
“如此说来,志才是要我答应了?”公孙珣蹙额反问。
“不是要君侯答应。”戏志才正色相对。“君侯,实在是从形势、人心、法度上来说,君侯都没有拒绝的理由,这种旨意大将军都得接到手以后再移花接木,请君侯去代劳。君侯难道就能违背吗?而且,你们不是都说,这仗其实有的打吗?”
“话虽如此。”公孙珣一时摇头。“一来突失冀州牧,心中到底不甘;二来我总是有些担忧……觉得此番是落入了别人的手段之中。”
戏忠刚要再劝,却忽然闻得帐外有一个略显熟悉的声音响起:
“卫将军,在下冒昧请见。”
帐内四人面面相觑,自然知道这是大将军长史王谦的声音,便只好收容改颜,请王谦进入。
“王君如何来了,可是遂高兄等急了?”公孙珣一时失笑相应。
“非也。”王谦进的帐内从容相对。“在下是毛遂自荐,来见卫将军当说客的……将军能否听我这个说客说几句话呢?”
公孙珣心中无奈,只能拱手相请。
然而,王谦甫一开口,帐中几人心底就严肃了起来:
“君侯,依我看来,你如今之所以犹豫,不是不知道大势所在,而是一则不甘,不甘自己悉心用策,求取冀州,使幽冀一体的谋划就此落空;二则忧虑,忧心这背后有别有用心之人针对于你……是这样吗?”
“州牧不过临时设置。”公孙珣面不改色,只是硬着头皮解释道。“少则一两年,多则两三年,扫荡了太行山南北千里百万盗匪后自然要交卸的……如何便是幽冀一体呢?”
王谦立在帐门内,一时再笑:“私室之内,谦不过一文弱书生,不要说外面五百义从,便是这位韩司马也能一刀劈了我,卫将军,你有什么可担心的?而且,天下板荡,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这时候有人往中枢里蹿,试图翻云覆雨,有人往地方上走,试图求得根基稳固,存身、存志,都是合情合理的事情,称不上如此忌讳吧?”
韩当面无表情,娄圭与戏忠相顾无言。
公孙珣倒是轻笑一声:“王君所言甚是……既如此,可有要教我的?”
“有。”王谦向前两步来到公孙珣身前,昂首坦诚道。“我来针对君侯心中两个犹疑,说两件事情……说起来,之前在昌平蟒山上,君侯可知道我为何满口答应下‘冀州牧’一事呢?”
公孙珣一时无言以对。
“因为饥荒。”王谦自问自答道。“去年春夏间中原郡国多大水,大河以南至于淮泗之间,几乎全遭荼毒,等到了我仓促出使之时之前便早已经演变成了饥荒、匪乱……我的族人从山阳逃到京城来,在路上饿死、病死了数十,死在盗匪手里也好几十……”
“到了如此地步吗?”戏忠忍不住插嘴询问。“王君族中可是二世三公。”
“那种情形下二世三公又能如何呢?”王谦无奈反问道。“我在洛中有酒有肉,有钱有粮,又如何隔着满地饥荒送过去呢?实际上不止是我,洛中公卿,家在中原的其实都有相似之事。大势之下,公侯黎庶不过都是凡人而已。譬如君侯旧交曹孟德,他去年出为议郎,父亲还在太尉任上,可他的堂弟却只能半民半匪的在淮泗之间聚众求食,还有一些亲戚听说操守高一些,却竟然为了保住亲戚家的孩子把自家的亲生孩子给饿死了……将军,你不在这几年,天下人渐渐恨透了天子是有缘由的!”
去淮泗间聚拢人手打家劫舍的分明是刚刚成年的曹仁,而曹仁之前分明也是贵戚高门出身,那个守节的想来不是夏侯惇便是夏侯渊了……公孙珣很快就猜到了其中一些真相,然后却又想到了之前来此处笑嘻嘻的曹孟德,其人不说,谁能想到曹仁、夏侯渊那些人这些年经历了这种事情呢?
“如此说来,当日王君屡次观我屯田之处。”一念至此,公孙珣复又幽幽叹道。
“正是如此。”王谦勉力调整情绪言道。“我从洛中出去,经河北而走,见到地方上野谷多于陇亩,其实心中彼时并未多想,更不可能只为昔日一面之缘而为君侯担下如此重的政治责任……但行到涿郡,转入广阳,见到彼处秩序严正,更兼秋收在即,金黄陇亩遍地成棋,震慑人心,这才心下震动,甘心为君侯奔走一番。”
“我……”公孙珣心中一动,便要作出一些许诺。
“我今日说此事,不是想给族人求一个落脚之处。”王谦似乎明白对方想说什么,开口便迫使对方闭上了嘴。“因为君侯既然决心要经营地方,又怎么可能无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他们如此重的灾荒都挺过去了,有手有脚,如何不能躬耕求生?求田问舍那种事情,我们山阳王氏还做不出来。”
“惭愧!”公孙珣难得肃容。
“我今日说此事,其实是想告诉君侯,天下间的事情只要是对的,去做了,便有他的收获,不要以为做这个值得,做那个就不值得……天下人不是瞎子,谁是豪杰谁又在沽名钓誉,他们看的出来!”王谦愈发正色。“冀州牧是个好去处,若能去彼处连结幽冀自然是极好的,可去关中便是吃亏吗?去抵御叛军就是麻烦吗?恕在下直言,如今大部分人都在洛中争权夺利,却忘了关中士民在西面正惊惶不定!君侯若去关中,将来一定会因为今日之失而有所得……当然,这只是个人的一番道理,而且有些空论,君侯听与不听都无所谓。”
公孙珣沉默以对。
“除了这一个可能有些惹人笑的大道理,其实还有一件事情要告知。”王谦继续言道。“今日送君侯去长安,其实确实有人暗中谋划,并有所针对……正是袁本初,其人谋划许久,结党营事,实在是不想让君侯这种天下至利之刃留在洛中,坏了他的大事。当然,如我所料不差,便是没有袁绍,蹇硕也会针对君侯有所为的,只不过洛中确实离不开大将军。”
果然!
公孙珣听到这话,反而释然了起来,他正准备出言致谢,但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转而问了另外一个问题:“敢问王君,你们这些大将军属吏,就坐视袁本初如此肆无忌惮吗?还是说……”
“诚如君侯所想。”王谦不喜不怒。“大概是大将军出身太低,袁本初出身太高,而且大将军虽然有些气度,却多少才智上欠佳,所以大将军幕下智谋之士多有所偏向……当然,也是有耿介之臣的,比如陈主簿,就一直暗中提醒大将军要警惕袁本初,只是大将军未必听的出来。”
公孙珣颔首以对。
片刻后,王谦先回去,而又隔了一段时间,认清楚大势所在不容自己肆意的公孙珣也带着三名心腹转回帐中,甫一入内,便上前与何进开门见山:“遂高兄,我意已决,愿意替你出镇长安!”
何进不由大喜。
“但有三件事情,得请你事先答应。”公孙珣不待对方有所示,就立即提出了条件。
“文琪尽管说来。”何进哪里会在意。
“其一,我知道西园禁军动不得,但北军五校还是要给我压阵的,兼起三河骑士、关中本地材官、壮丁。”
“此番出征要想显示你的主帅之威,也只能依仗三河五校了。”何进也是一声叹气。“但你要有所准备,如今北军不比当年,三河骑士连年启用,也多有逃窜,仓促间怕只有一万兵。至于关中那里,我即刻发令启用皇甫嵩,动员关中本地兵勇,想来也能有两万。”
“这就足够了……其二,此番无论胜败,战事结束后,还请遂高兄依然许我冀州牧,至于骠骑将军、共和之治,咱们以后再说吧!”
“若文琪执意如此,我并无强求之意。”
“那就好……最后,请让袁本初出关东,去汝南替我募兵!我一日在长安,他便一日在汝南,否则恕我心不能安,人不能为!”公孙珣忽然拉下脸来言道。
何进怔了片刻,但立即点头:“我知道了,我明日便撵他走,文琪一日不胜,他就一日不能归洛阳。”
“如此,请遂高兄在洛中安坐,静候捷报。”公孙珣缓缓拱手。
何进也是再度缓缓颔首。
冬日寒风依旧,得到了承诺的何进为了不耽误事,再度连夜步行过河返回洛中。
而走到冰封黄河正中央的时候,被吴匡搀扶着的何进忽然驻足,然后于黑夜中的火把下看向了王谦:“长史是用袁绍之事说服了文琪?”
“是!”王谦犹豫了一下,但看到身旁只是何进的心腹,便干脆承认了。
“哈……”何遂高半是苦笑半是叹气了一声。“其实,我也知道,我幕下之人虽然因为我大将军的身份而应募,却多半看不起我,他们多少更偏向袁本初。”
寒风中,坚冰之上,里面穿着皮袍却依旧哆嗦的王谦默然不语。
“而且,袁本初、公孙文琪借我的名号潜心用事,各有所图,我也是一清二楚的。”何进继续言道,但表情却越来越严肃了起来。“可是长史啊,你说我又能如何呢?自从我做到大将军以后,一开始懵懵懂懂,可后来读的书多了,听到事多了,就也明白,我并无后路了……本朝前后绵延数百年,自卫青出任出任大将军开始,唯一一个善终的也就是卫青本人了,其余俱皆身死族灭!”
王谦依旧神色不动。
而何进已然是情绪难捱起来:“故此,每日间,我其实都如此时这般立在寒冰之上,一面寒风刺骨,无避风之处;一面四下漆黑,不知道路在何方!故此,袁本初也好、公孙文琪也罢,若真能助我,我是真心不计较分权给他们的,也不计较他们的私心……但怕就怕,我明明只是求得家族延续,却还是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长史,你说,天下有这般道理吗?我们何氏到底做了什么,要遭这种对待呢?”
此言一出,旁边的吴匡再也忍耐不住,直接俯身跪在寒冰之上,眼泪都流出来了:“大将军放心,我辈蒙大将军恩养,虽然只有一勇之力,却必然会倾身以报!”
王谦也只好俯首相对。
何进拍了拍吴匡之手,却是示意对方起身继续前行。
而二世三公的王谦也再度低头跟上……其实,他刚才很想问一下何进的。
首先,你知不知道‘我们家做了什么,要遭这种对待’,并不是你何进一人如此言语?
要知道,昔日前汉董贤恩以断袖之癖受尽荣宠,握有天下之权,他的父亲试图与别人家结为姻亲,结果吓得对方跪地苦苦哀求,也曾有此类似感慨……但结果还是身死族灭,并遗臭百年。
为什么?因为握天下权柄而无能为,便该如此!而且,握天下权柄而说出这样的话,本身就很可笑!
你们何氏做了什么,要遭这种对待?我们王氏又做了什么,以至于竟然有人饿死在路上呢?天下百姓又做了什么,以至于要受这种苦呢?
其次,他还想问问何进,如果说你对袁绍、公孙珣他们放纵还算是政治妥协,可放任自己幕中之人为袁绍张目又算什么?更重要的是,你放任这些人吃里扒外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人家陈琳到底是愿意为你张目的呢?你可以大度,却不能枉顾忠心之士吧?
不过,这些话,王谦全都没有问出来,他一言不发,只是一路低头跌滑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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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进与袁绍谋诛宦官,蹇硕以凉州叛军骚扰陵寝,说天子发诏,以进临长安。进惧,与左右商论,乃欲承旨而不行,兼以卫将军公孙珣代之。曹操闻而笑之,曰:‘凉州反叛,侵略陵寝,大将军为天下兵马之帅,当握师而往,伐而胜之。即若洛中有变,大军在手,胜绩在身,阉竖之官一狱吏足可擒矣,何必求卫将军代乎?得非使卫将军成事矣?’座中嘲之,操遂不语。及进出,夜访珣求援,左右复论,皆言此事无所得,卫将军或不受命。刘备在座,久不言语,闻之,乃发一言:‘卫将军以天下任,文武胆气至矣,必受命!’左右不信,唯操然之。”——《汉末英雄志》.王粲
Ps:感谢新盟主潇潇萌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