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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万年县衙来说,齐公到访无疑是一桩大事,以县令为首的一众官吏无不是恭敬迎送。齐公在时大家还能忍住,待人一走,众人立即围在安固身边,打听起事情始末。

待安固打发走八卦之人,已是日上三竿。

见荷花在典吏衙门口张望,安固迎上前去,一拱手,问道:“荷花姑娘还有何事?”

“还有何事?”荷花一手叉腰,扬起脖子,明明比安固矮了小半头,却要做出一副俯视的样子。

摆好了架势,荷花冷笑一声,继续道:“你们一个个,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初答应我的,怕早就抛之脑后忘得精光了……”

安固并不知道闫寸承诺了荷花什么,只猜是一笔风流债。

知道这女人不好相与,他赶忙赔笑道:“哪儿能忘呢,闫县尉从不食言,我能证明。你也看见了,这回他可算飞黄腾达了,定不会亏待你。”

荷花啐了一口,道:“你怕是没听说过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闫县尉……也不算读书人啊,识的字还没我多呢。”安固开始胡扯。

荷花不依不饶道:“你们这些男人的海誓山盟我可见多了,哪个飞黄腾达之后还能认账的?……我把话撂这儿,今儿闫县尉要不给个说法,我就不走了。”

安固其实可以叫皂吏将她撵走,可欺负一名女子不是他的做派。况且刚才是他招呼荷花帮两人捯饬,用完了个人家立马翻脸可太不厚道了。

心思转了几转,安固道:“这样吧,姑娘且在偏室歇歇,闫县尉一回来,我就替你出头,让他来给你个说法,如何?”

荷花自己往偏室走去,颇有些轻车熟路的意思,“胖子我可记住你了,你莫食言。”

“放心放心。”安固连连点头。

另一边,闫寸和吴关骑马,跟在齐公身后。

按规矩他们应当跟齐公错半个马身,这样既显得尊重,又方便说话。

闫寸擅长骑射,倒能控制好坐骑,吴关就不行了,那坐骑被他驱赶得时快时慢,片刻后他就跑到了齐公之前。

齐公拍马追上,只道:“我看吴郎像是新学的骑术。”

“不怕您笑话,刚学了五天而已。”

“哦?这倒奇了,”齐公试探道:“想我大唐男子,尤其身在长安,哪儿有不会骑马的。”

吴关也不隐瞒,开诚布公道:“从前我脑子不好使,浑浑噩噩,一直被关在家中,不曾学过骑射。”

“可看不出来。”齐公道。

“是啊。”吴关管不住坐骑,求助地看向闫寸。

闫寸伸手抓住他的缰绳,拽了一把,马儿似忌惮闫寸,大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乖乖放慢了步子。

吴关用眼神道了谢,继续对齐公道:“数年前我家请了一位道家大能,叫袁天罡,来给我瞧病,这位袁天师说我这病好不了,只能等。”

“哦?”

“等千古一帝鱼跃龙门时,我那痴傻症自然就能好,且袁天师说让我全力辅佐这位贤主,日后必能施展抱负,有所作为。

这说法未免太玄了些,我家本是不信的。

可就在几天前,我突然神志清明起来,又在机缘巧合下被闫县尉带入万年县衙,刚一入县衙,闫县尉就发现有歹人对秦王府图谋不轨……直至今日,秦王亲自召见,不瞒您说,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这一切就跟做梦似的。”

齐公拍手称奇,又去向闫寸求证,闫寸肯定道:“确是痴傻的,我将他自家中带出来,正因看不惯他父兄对他百般欺辱。”

闫寸故意强调了吴关曾在家遭受虐待,除了替他鸣不平,还有另外一层深意。

闫寸做了几个月县尉,也算了解人情冷暖,受尽欺凌的穷酸书生,一朝金榜题名,有了功名在身,那些欺凌他的亲戚立即堆起笑脸贴到近前……这样的事从来都不新鲜。

或许会在吴关身上重演。

若吴关不愿与家人修好,闫寸也是支持的,甚至他希望吴关能有些骨气,与那群势力之人划清界限。

但宗族社会一切都讲礼法,一个家族小辈想要叛离,何其艰难。

他这是将吴关的情况先在上头报个备,万一以后闹起来,也好争取上位者支持。

闫寸向来不擅处理人情世故,能考虑到这一步,已是极限了。

齐公多精明的一个人,瞬间明白了闫寸话里的意思。

他掩口笑道:“吴郎身上发生的奇事,实乃天大的祥瑞,秦王若知道了,定会十分欢喜,今后怕再也容不得有人欺负吴郎了。”

秦王当然欢喜,古人想当皇帝,总喜欢搞些祥瑞,以证明自己是天选之人,秦王自然也不会拒绝。

吴关费这番口舌,将故事讲得神乎其神,本就是往祥瑞上靠的,遇到一点就通的齐公,事半功倍。

吴关暗自将齐公划拨到了“绝不能得罪”的那一拨人里,连连说着恭维话。

一旁的闫寸投来询问的眼神:袁天罡真这么说的?

吴关眨眨眼,有意逗他,回之以“你猜”的眼神。

闫寸:你这个骗子!

一刻后,三人自长乐门进入宫城。

这是吴关第二次入宫,头一次跟随秦王,自玄武门直入后苑,当时情势紧迫,无暇关注风景,事后回想起来,犹记得那些金色的檐角,高大的殿宇,婉转的回廊,整个后苑壮阔之中不失别致,美轮美奂。

如今由正面进入太极宫,远远看到巍峨庄重的太极殿,只觉泰山压顶。

这座宫殿始建于隋朝,极尽高大,它只要往那里一立,所见之人脑海中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两个字:

权利。

吴关和闫寸对视一眼,两人均深吸着气,平复压抑感。

这大概就是身处权力中心的滋味吧。

齐公看出了两人的反应,却不点破,由着他们自己调整。

待到了承乾殿外,齐公道:“二位在此稍候,我进去通报一声,听到里面传,进门即可。”

“多谢。”

待齐公进了门,吴关小声问闫寸道:“喂,你怕吗?”

“不怕。”

“哇你真厉害。”

闫寸翻了个白眼,“不然呢?尿裤子吗?”

吴关嘴角抽了抽。

只听屋内宣道:“万年县尉闫寸,白直吴关觐见。”

两人对视,又一同深吸了一口气,闫寸提袍迈腿,率先进了承乾殿,吴关紧跟其后。

大殿十分空旷。

因为人少。

闫寸和吴关进屋时齐公正往外退,他退出去,殿内就只剩秦王与褚遂良两人了。

秦王穿一件紫色大团花长袍,腰配玉带钩,头戴衮冕,是其亲王官服,庄重严肃,不怒自威。

秦王本人身材魁伟,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高鼻梁。眼睛细长的缘故,他只是看着你,你就会有一种被刻意盯视打量之感。

此刻,这个天下最有权势的人试图展现出友好的一面,以缓解初次见面的尴尬。

“听说闫郎擅使弓箭,可百发百中,有空了咱们比试比试啊。”秦王对闫寸道。

闫寸是个实诚的,一拱手,道:“好。”

秦王失笑,却也真的被勾起了兴致,补了一句:“那就说定了。”

他又转向吴关道:“我听内侍说起,吴郎的经历算得上一段祥瑞。”

吴关将刚才给齐公讲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秦王亦听得连连称奇,并道:“昨夜在清河王别院,你想出了易容的法子,我便知道你绝非方圆之内的碌碌之才,却不成想,竟还有这般奇遇。”

“您提那易容之术,愧煞我也,”吴关道:“亏得秦王耐力惊人,否则易容术早就穿帮了……我那办法,实在上不得桌面。”

“我偏要拿到桌面上来,”秦王道:“仓促之间吴郎帮我解决了难题,为何上不得桌面。”

吴关没再谦虚,过度谦虚等于骄傲的道理他懂。

寒暄告一段落,秦王朝褚遂良扬了扬下吧,继续道:“登善考校当朝官吏时,发现闫郎虽入仕不久,却颇有作为,万年县大小案件,但凡经你手的,没有一桩无头案,死者沉冤得雪,凶徒绳之以法。那无人敢动的虎牙帮帮主更是被你手刃,可见闫郎能力拔群,刚正不阿。”

闫寸忙拱手道:“秦王过奖了。”

“我夸你自是为了让你帮我办事,”秦王道:“不知闫郎可否愿意?”

“愿闻其详。”

秦王朝褚遂良挥了挥手。

褚遂良上前,给两人递上一份名单。

“两位看看,这名单上的都是什么人。”褚遂良道。

吴关只能装模作样地看,他字还没认全呢,费劲。

好在闫寸很快答道:“耳闻过,但几乎全都没见过,下官斗胆一猜,这上面应该全是太子、齐王余党吧?”

“正是,”褚遂良道:“眼下朝廷正全力搜捕叛党,可……两位想来也知道,旧太子监朝已久,其势力遍布各个衙署,如今旧太子虽伏诛,但如大理寺、刑部、京兆府……依旧是原先的班底,用起来总不大顺手。

秦王欲尽快组建一支队伍,负责搜捕叛党。以闫郎的才能可以担此重任。”

说话时,褚遂良上前一步,面对闫寸,向他使着眼色,意思是这可是个相当重要的差事,快答应啊。

褚遂良倒是惦记着闫寸的救命之恩,处处向着他。

只可惜,闫寸却不想领这个情。

闫寸掺和到此事中,最初只是为了少死些人,如今他虽有了飞黄腾达的机会,但若让他给屠杀助力,那绝不可能。

他刚想拒绝,吴关却插话道:“草民有一问。”

“何问?”秦王道。

“不知抓捕了这些人后,秦王打算如何处置?”

“你希望我如何处置?”秦王将问题推了回来。

秦王问,吴关就大大方方答道:“草民自然希望这些人中的有才者能为秦王所用。”

“那无才之人呢?据我所知,太子身边虽有几个有勇有谋的,大部分却都是阿谀奉承的小人。”

“既知道是阿谀奉承的小人,秦王又何必将他们放在眼中?就好比,蝼蚁爬上您的鞋面儿,您会专门对付它吗?掸去罢了。

如此一来,天下皆知秦王您的宽厚仁爱,必能上下归心。”

秦王未表态,只是对褚遂良道:“你看这小小少年,已有了国士风范,登善当年是否也如此?”

褚遂良陪着笑,恰当地顺着话儿夸赞了两声,又谦虚道:“与我相比,有过之无不及啊。”

几人都笑,气氛轻松许多。

见闫寸虽也陪笑,却仍不接话,秦王略一沉吟,道:“你的意见我已知道了,容我想想。”

吴关忙拱手道:“如此,我们愿为秦王效力。”

说话时,他偷偷踢了闫寸一脚。

闫寸便跟着一拱手,算是附和。

李世民只当没看到两人的小动作,又冲褚遂良挥挥手。

褚遂良忙拍了两下手,有小太监执朱漆托盘进入殿内。

褚遂良拿起朱漆托盘上的黑牛角卷轴。

金黄的卷轴,绫棉织品。

只消看一看样子,就知道那玩意儿准是圣旨。

褚遂良道:“闫寸,吴关接旨。”

两人赶忙跪下,上身匍匐。

褚遂良念道:“今命万年县县尉闫寸,白直吴关共同捉拿叛党,你二人可随意调遣各坊武卒、坊丁,亦可自大理寺内调取人手,还可任意出入户、吏二部,调取所需文书,以上诸署需全力配合调查,不得耽搁,否则视为欺君。”

念完,褚遂良将圣旨放在了闫寸手上。

秦王抬手做了个虚扶的动作,示意两人起身,闫寸先起来,将圣旨往咯吱窝下一夹,伸手去扶腿脚不便的吴关。

秦王对呈送圣旨的小太监道:“你走一趟太医局,找位精通接骨的医师,为吴郎瞧瞧。”

吴关忙道:“不必不必,我这脚老毛病了。”

他又指了指名单,道:“捉拿叛党是大事,不敢耽搁,我等这便告退了。”

待两人离开,褚遂良转向秦王道:“这两人,您怎么看?”

秦王指了指吴关所站的位置,又指了指闫寸所站的位置,“他踹了他一脚,你可看见了?”

褚遂良忍不住噗嗤一声乐了,“看得真真儿的。”

“有点意思。”李世民玩味地捋了捋下巴处的长髯,“接下来,就看他们有没有真本事了。”

一刻后,齐公将两人送出了宫城。

告别齐公后,闫寸埋怨道:“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怎么?”

“追查叛党之事,你怎敢替我应承?若我不答应呢?”

“你会答应的。”吴关道。

“你怎知道?”

“你并不讨厌秦王,一个人若不讨厌另一个人,是很难装作讨厌的。”

闫寸不语。

“我说对了是不是?”吴关不依不饶地追问:“要不要打个赌?我赌秦王准会宽宥那些叛党。”

“不赌。”闫寸坚决道。

“赌嘛。”吴关摇着他的一条胳膊耍赖。

“不赌。”

“为何?”

“上次已被你赢走了老婆本,这回再输,只能把亵裤给你了。”

“噗……只要你输,给什么我都不介意……真的,哎闫兄莫走啊,等等我……闫不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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