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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狄,青鹰部。

“斡儿先,你可知罪?”

尔丹坐在金帐最高处,手中把玩着一只头骨酒杯,目光危险地落在下跪的人身上。金帐两侧坐着各部落首领,虎视眈眈地盯着战败逃回的斡儿先。

“属下辜负可汗的信任,愿意以死谢罪!”斡儿先用力磕在地上,大声说。

“你死不足惜,只是可惜了多妥思的勇士。听说你们几次攻上城墙,为什么最终没有拿下小锋堡?”尔丹起身,长袍拖在地上,锦缎刺绣的雄鹰傲然。尔丹围着斡儿先走了两步,像是狮子玩弄掌心里的猎物。

斡儿先忍不住微微颤抖。

“多妥思攻上城墙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支援?”尔丹轻声问,“你是贵族出身,看不起身为奴隶的多妥思,生怕他们立下战功,就此摇身一变成为贵族,剥削你们的利益是不是?”

“属下不敢!”斡儿先连忙否认。

尔丹冷冷地抬眼,扫过一众各怀鬼胎的可汗,对着斡儿先举起酒杯。斡儿先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尔丹却在他碰到酒杯之前,将酒倒在地上。

“这杯酒,敬长生天的勇士们。”尔丹昂首道,“下一场战役,我将亲自领兵。”

众人纷纷侧目。

——

小锋堡。

楚识夏嚼着一个干巴巴的饼子,就着一碗稀得跟汤水一样的米粥咽下去。沉舟进门的时候,楚识夏刚刚把硬得跟石头似的饼子吞进肚子里。楚识夏把另外两个面饼掰碎,用米粥泡软一点,推到沉舟面前。

沉舟没动,看着楚识夏问:“你吃了吗?”

“吃了。”楚识夏指着满满当当的粥碗说,“赶紧吃,别浪费。今年开春起,就没下过一滴雨。关内大旱,今秋恐怕颗粒无收,不知道朝廷能拨多少粮食过来。”

沉舟唏哩呼噜地吃起来,像一只饿极了的小猫。

楚识夏听着沉舟吃饭的声音,惴惴不安的心情略微平复一些。干旱不止于阕北,就连向来富饶的江南都难以为继。早不干旱,晚不干旱,一纸和约撕成碎片,关内反而作起妖来。楚识夏能够感受到,命运的天平开始向尔丹倾斜。

干旱饿死人是常事,若是更严重些,安抚不力,恐怕要起流民暴乱。

一根冰凉的手指按在楚识夏眉心,将紧皱的眉头抚平。

“是没有粮食了吗?”沉舟问。

“别瞎说。”楚识夏含混道,“还能撑很久。”

但没有人知道,和北狄人的这场战争要打多久。

——

拥雪关七大营中,虎豹骑、天策军、奔雷军和关山军都是骑兵;荒川军是步卒,鹰眼卫是斥候,羿骑是弓箭手。奔雷军是轻骑兵,重速度而轻防御,甲胄不如虎豹骑厚,马匹速度快而耐力差。

奔雷军上将军王概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一脸老实人的模样,又矮又壮,和传闻中“奔如雷”的奔雷军一点也不一样。

辛翦和王概站在一起,就像是黄鼠狼和老母鸡关在一个笼子里。楚识夏古怪地看着两个人,脚步犹疑。

“进来吧,”辛翦站在一人高的地图前对楚识夏招手,说,“就等你了。”

“等我开饭么?”楚识夏嘴贫了一句,不知道自己是黄鼠狼还是鸡。

辛翦摸不着头脑,问:“你没吃饭?谁那么肥的胆子,敢克扣你的伙食?”

“我吃撑了,您就当我胡说。”楚识夏跨进门来,站到两人中间,“是准备带一支军队袭击赤河部吗?”

辛翦和王概惊讶地看着她。

“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的么?”

楚识夏比他们还震惊,道:“赤河部占据这北狄最南方的草场,水草丰美、牛羊成群,是最不愿意开战的一个。尔丹以长生天之名联合诸部开战,但和约仅仅维持了一年不到,北狄的算盘落空,先前的卑躬屈膝全成了笑话。现在他又要放有军功的奴隶自由,哪个贵族能答应。赤河部如果被袭击,损失惨重,必然会对尔丹发难,动摇他们的联盟。”

楚识夏左右扫视两个男人,“你们难道不是这么想的吗?”

辛翦和王概真心实意地为她鼓掌。

辛翦伸出一根手指挠挠额角,尴尬地说:“事实上,这是王爷的命令,他没有向我们解释原因。”

楚识夏安慰辛翦:“我二哥确实是个刚愎自用的混蛋,从来不跟下属解释战术,不怪你。”

王概左看右看,为难地琢磨字句,憋出来半句:“所以这件事要怎么办?”

辛翦继续看楚识夏。

楚识夏谦虚道:“前辈有何高见?”

“赤河部可汗也许在青鹰部议事,但他的妻儿血亲一定还在赤河部。只要把人抓住,不愁他不反水。”辛翦说。

楚识夏却摇头,说:“然后呢?赤河部为了赎回妻儿,向我们投降?那尔丹会直接杀了他,将赤河部的人口和土地收为己有,扩充青鹰部的势力,杀鸡儆猴,吓退其他视图投降的人。”

“那以你的意思,我们应该赶尽杀绝,他们狗急跳墙怎么办?”辛翦皱眉。

“不仅要赶尽杀绝,还要把他的祖坟也扒得干干净净,不给他留一丝反击的机会。让北狄其他部落看看,这就是向拥雪关挑衅的下场,这就是他们英明神武的尔丹可汗赐予他们的死路。”楚识夏的指节叩在地图上,一声闷响,像是剑镡叩鞘。

“你们和北狄人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应该知道,仁慈和善良对他们是没有用的。他们唯一惧怕的只有武力——这点尔丹就看得很明白,谁不服,他就杀了谁。”

王概简短有力地说:“有道理。”

“更何况,大锋堡失陷,全军覆没,小锋堡好不容易才保住,我们需要一场足以振奋军心的胜利。”楚识夏摊开双手,说,“很不幸,赤河部就是我们庆功酒上的羔羊。”

辛翦饶有兴味地打量楚识夏,问:“你离开云中的时候才十五岁,这些是在帝都学的吗?”

“梦中自有仙人点化。”楚识夏嬉皮笑脸地说。

辛翦拍着她的肩膀,说:“这么有仙缘,你该去护国寺。”

——

楚识夏走了。

营帐中只剩下辛翦和王概。王概闷不吭声地清点士卒名册,都是手底下的人核查过一遍死伤人数再送上来的。他是个操心的劳碌命,总要再看一遍。

辛翦站在窗边,看着城墙上的月亮。

“你觉得大小姐怎么样?”辛翦没来由地问。

“比二公子稳重,比长公子勇毅。”王概顿了一下,说,“也许她会是下一个拥雪关将领。”

“二公子让我照看她,可我觉得她对战场很熟悉,根本不需要我的照料。”辛翦懒洋洋地说,“有时候她的眼神、谈吐,像个从军多年的兵油子。”

“你的错觉吧?”王概头也不抬地说。

“我那天看见她给伤兵固定骨折的小腿,动作干净利索。”辛翦说,“世家贵族的小姐,哪怕是云中楚氏这样的家族,身边也有医官照料。只有别人照顾她的份,哪有她伺候别人的机会。你说她在哪里学会的?”

王概想了半天,说:“也许大小姐在帝都吃了很多苦。”

辛翦沉默好半晌,对他竖起一根大拇指,说:“你真是个老妈子的命。”

“那天虞竹的遗体送回云中,我看见大小姐去送,一滴眼泪都没掉。长公子走的时候,大小姐还哭得像个孩子。”王概叹息一声,说,“人长大就是一瞬间的事,天真也好,心有成算也罢,她还能不姓楚么?”

“我发现你这种哑巴有时候说起话来真是噎死人。”辛翦认输,双手合十对着他拜了拜,转身离开,“我闭嘴,您自便。”

——

宣德元年,七月初三。

赤河部金帐。

“你是什么人?”

从睡梦中惊醒的阏氏骤然发现床前站着一个黑影,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她的惊呼声回荡。月光从窗户投进来,阏氏紧张地端详那个年轻人。他穿着中原人的黑色衣衫,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像是一道影子。

“赤河部大阏氏,乌兰?”沉舟不带感情地问。

“来人,有刺客!”阏氏惊恐地喊叫起来。

“她们都死了。”

沉舟拔出剑,缓缓地靠近她,“本来我不想杀你们的。但是有人跟我说了一个故事,二十年前,北狄人屠杀了一个村落,男女老少,一个没留。只剩下一个女孩活下来,她本来已经到了云中,可以过新的生活。但是就在两个月前,那个女孩也死在北狄人手下。”

沉舟的心脏不可抑制地疼痛起来。

他想起停尸房里,楚识夏一根根从玉珠身上拔出来的剑,还有那封视死如归的遗书。玉珠自己大概也没有想到,那封书信成为遗书竟然只需要这么短的一段时间。

“你们真是太难懂了。”沉舟低声说,“但我终于学会一个道理。”

阏氏无暇理会他在说什么,抓起枕边一把镶嵌满宝石的匕首扑向沉舟。

“云中与北狄,不死不休。”

阏氏的嘶吼声断在喉咙里,汩汩流出的鲜血浸透锦绣堆叠的床铺。沉舟点燃一盏灯,照亮了满地的尸体,和被血染红的地毯。他随手将灯扔在地上,火势一发不可收拾地蔓延开。

——

月光洒在雪线河上,像是无数浮动的银白色鱼鳞。

一道细长的尖叫声撕破寂静,整个寨子此起彼伏地亮起灯,看见的却是突然闯入的骑兵。赤身裸体的男人扑过去拔刀,还没摸到刀柄就被一枪捅穿心肺。骑兵在寨子里来回穿梭,男人、女人、孩子哭成一团,有的被穿喉开胸,有的被践踏成肉泥。

如梦初醒的士兵冲进马厩,却发现战马已经被割喉,血液一直蔓延到马厩外的水槽中,像是下过一场猩红的雨。

程垣一刀劈开女人的后背,她软软地倒在地上,怀里抱着的孩子重重地摔飞出去。程垣止不住地心悸,他上阵杀过人,但杀全副武装的敌人和杀手无寸铁的女人,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

程垣有点愣神地看着那个从地上爬起来的孩子。

那是个男孩,衣装整洁,头发浓密,没来得及编成辫子。他没有跑,反而像一只警觉的小兽,观察着程垣的一举一动。程垣有些不忍心,脱口而出“你走吧”,忽然想起来他大概听不懂中原话。那孩子慢慢走到死去的女人身边,摇晃着她的身体呼唤她。

程垣心中酸涩,暗自想道,孩子又有什么错?他情不自禁地做了件蠢事,靠近那个孩子。

程垣眼底忽然银光一闪。

马嘶声如风般刮过,孩子飞出去十几丈远,胸口被长枪砸得凹陷。程垣一身冷汗,他看清了孩子手里抓着的短刀。那一瞬间孩子的眼神毒辣,像是要咬断他的喉咙。

楚识夏从马背上一把抓起程垣的领子,狠狠地给了他一耳光。她的脸掩在面甲后,眼神锐利、雪亮,像是匣中骤然面世的剑。

“清醒了吗?”楚识夏怒斥道:“不想杀?下不去手?那就等着他十年后杀你的兄弟,你的子孙!”

程垣脸上火辣,干脆利落地认错。

楚识夏没搭理程垣,突然抽箭对着他射去。程垣心有灵犀地往地上一趴,羽箭擦着他的发顶射进一匹马的眼睛里,痛极的战马高扬前蹄,重重地将马背上的人甩下来。

马上的人壮硕如熊,却不失灵活地往地上一滚。两发暗箭射中楚识夏胯下良驹,楚识夏率先松开缰绳跳下来,稳稳当当地落在那人面前。借着远处金帐燃起的火光,楚识夏看清了那人的脸。

光头、鹰目、身高八尺,使一把重刀,臂力惊人,能一刀将人拦腰劈断。

鹰眼情报中,赤河部的名将旦木。

“我知道你,云中楚氏的大小姐,楚明修的妹妹。”旦木看着她,眼神像是钩子,要把楚识夏撕成一条一条的。

“你哥哥死了哥哥,变成没有爪牙的狗了吗?”旦木满怀恶意地问。

楚识夏弹射上去,长枪挥舞成轮,对着旦木的头劈下。旦木挥刀架住,长枪木质的枪杆不堪重负,猝然断裂。楚识夏接着近身的机会旋身拔剑,饮涧雪贴着旦木的刀锋滑进他颈侧的皮肉。

旦木抡起手肘撞在楚识夏的太阳穴上,拧着她的脖子顺着她的方向往地上掼。饮涧雪无处使力,已然失去先机,旦木抓着楚识夏的头便往地面砸。

楚识夏却抓着他的手,翻身腾空跃起,腰身弯曲成不可思议的弧度,双膝死死地卡住他的头。旦木的手臂发出脱臼的一声“嘣”,楚识夏拧动腰身,生生扭断了他的脖子。

旦木沉重地倒地,楚识夏太阳穴被击中的眩晕感才后知后觉地袭来。

楚识夏摇了一下脑袋,拎着饮涧雪刺进他的嘴里,剜下他的舌头。

“下辈子投胎做个哑巴。”楚识夏冷冷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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